府中宴客没她什么事,然素便安安份份在院中练字,一连几日无事。
三月初八这日早饭后,刚进书房提笔写了几字儿,素园院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个粗使婆子,白桥正巧在廊子下头喂鸟,抬眼瞧见,赶忙笑问是何事。
婆子走到院子中间回道,“是云县庄子上的黄文两口子跟着管事的上京办事,在二门处等,说是想给姑娘请安呢。”
白桥一怔,她进府晚,不知这黄文家的是谁。绿水就是徐府家生子,她的娘早先也是前三太太跟前的管事儿,是知道这家的,在屋里听见,赶忙挑出来,问准正是前三太太的陪房黄文两口子,向那婆子,“你等着,我这就回姑娘。”
然素在屋里已听见,再结合那婆子的话,自己暗中思量,隐约记得这家人。他们两口子原先也是府中的管事儿,秦氏进门大约两年后,被寻了个错处,打发到下头庄子里了。
这么些年极少上京来,每年也只是等庄子里管事儿上来时,叫人捎个问安的话儿。
正巧这几日她正思量着一桩事,问旁人不妥当,问他们正好。赶忙放了笔,自书房出来向绿水道,“叫人去和他们说,先等着,我这就去。”
绿水出去说了话,塞给婆子几分银子,那婆子咧了嘴笑,“谢六姑娘赏,我这就叫他们在二门处东廊房候着。”又谢了一回,脚不沾地的去了。
这边然素略作收拾,仍叫白桥绿水锁了门,吩咐小棠和月牙儿看着院子,往二门处去。
她这边才走有两刻钟的功夫,五姑娘带着喜鸾喜凤急匆匆赶来,一脚踏进素园,见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小丫头坐在东厢房台阶上玩耍,正房房门窗子紧合。眉头紧皱,扬声问,“你们姑娘不在?”
小棠赶忙跑来回话,“回五姑娘,我们姑娘往二门处见客去了。”
五姑娘眉头拧得更紧,把脚一顿,“偏这个时候出去!”又问小棠,“白桥绿水呢?”
“也跟去了。”小棠见五姑娘不耐烦,忙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道。
“姑娘,这可怎么办呢?要不,姑娘就戴那只累金丝镶红宝石小凤。三姑娘虽今儿也戴凤,可她的凤比姑娘的大多了,想来也碍不着什么。”主仆三人出了院子,此时已过辰时正,再不一会儿客就该来了,大丫头喜鸾给出主意悄声道。
“你懂什么?”五姑娘扭头瞪她一眼,望着眼前的青砖巷道,唇角讽刺翘起,“她自己生得不如人,专等拿我的错!她那样的性子,我若和她戴得一样,说不得在宴上就会寻个什么错处,叫我当众没脸。”
五姑娘生母早亡,这些年,对三姑娘百般讨好百般奉承,再有刻意在大太太和老太太面前讨好,才有现今的地位。这么些年,她可是深知三姑娘的性子,她自持有底气,有倚仗,不把府中的几位姑娘放在眼里。在大房,大姑娘早早出了阁,阖府只余她一个嫡出的,性情骄纵,目下无尘,眼中容下不一点沙粒,颇有些顺我者逆我者亡的意思。能不惹她就尽量不惹。
“要不还戴那只碧玉簪,清清冷冷的,衬着这衣裳也极好看。”喜凤也出意。
五姑娘低头,看了看纂在手中的簪子,总觉没有六姑娘头上的那枝指顶大的大珍珠垂簪配这衣裳出挑,咬咬牙,把脚一顿,“咱们去二门处东廊房寻她。”
为了今日,她可是费尽心思,把往年赞下的份例银子花干,才托人在自外头买来一套和六姑娘那套差不多的成衣,今儿穿上去,效果也着实不错。
即要做,就要做得完美。
今个儿来的人家,非富即贵。不论被哪家看中,将来都有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若事事不理会,只叫大太太替她留意,万一和六姑娘一样,配个破落户,到时哭可就来不及了!
***
二门处东廊房,实则是临三房东墙盖起来的临巷道的待客厅,只是今儿府中宴客,大房与三房相邻的巷道里,人来人往,不清静。
然素想问些的事儿,也不想让旁人听见,与黄文两口子说了几句闲话,便带人往西廊房。
这里算是二房和三房共用的,正卡在前院和二门之间,专供院中人在此待些不便往内宅去的客人。
黄文家的进内宅倒没什么,她汉子进宅便有些不便。
府中待客一向大房和三房热闹些。大房是因大老爷袭了爵位,大太太又是长媳,出身也好,够份量。三太太这边,是因老太太在这里住着。
相比较之下,西廊房这边儿就清静得多。
黄文两口皆是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相敦厚老诚。前些日子听说六姑娘落水差点丢了命,两口子都吓了一跳,这次趁着管事头子往京中报开春田肥等帐目,二人求了许久,这才跟着上来。
“姑娘……”进了西廊房还没坐定,黄文家的眼含泪花跪下,然素赶忙起身去扶她,“黄大娘这是做什么呢,我这不好好的?”
又叫绿水,“给黄大娘和黄大叔看座。”这二人是徐六姑娘外祖姜家的家生子。姜家虽不怎么富贵,姜老太爷也曾是五品的太常寺少卿,和徐三老爷一样,不算要职,也是天子近臣。专管朝廷祭祀等事宜。
说得好听些,也算是个清贵人家儿。姜家家仆不多,因而主仆之间的感情就深厚些。
白桥绿水赶忙过来扶着,一边上茶,一边笑说,“姑娘才刚好些,黄大娘倒又来招姑娘。”
“可不是。”然素轻笑,见二人面色不展,便安抚笑道,“这事儿,现今虽说老太太和老爷没吐口儿,也并非就下了定论。要等那人来了,到时才见分晓。”
“要说元家公子、元老爷和元夫人,我是知道的。”黄文家的赶忙平了平心气,叹息一声说道,“再不想当年那样出色的人物,眨眼儿竟就没了。元大人去逝的消息传来,咱们老爷心中极是难过,为此还病了一场。”
这些然素是知道的。早先徐三老爷虽名次不高,借着徐家的势,也进了吏部。若元家不出那事儿,现今怕也在哪个部里担任要职。可元大人受贬亡故之后,他深受打击,对官场失了兴致,便活动到现今这么个清水衙门度日。
“……那元公子小时候,也甚是讨喜,咱们老太太喜得不行。元大人原祖籍山东,后来才去了绩溪。元夫人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那两人,一个生得高大,一个生得柔美,端地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谁想……”黄文家的满心感叹,不自觉就想起当年。
然素也不打扰她,虽这些她都听过,再听一回也无妨。
“姑娘,现今可有什么打算?”黄文家的感慨一番就打住话头,过往的事儿说再多也无用了,还是眼前的事儿要紧。
“打算倒也没有,且等老爷和老太太怎么说吧。”然素道。
“唉。”黄文家的哪能不知老太太和三老爷的性子,深深一叹,半晌无言。
然素叫绿水再添茶,“不说这件事了,我正有一事要问你们。”
“是什么事?”黄文家的也赶忙转了话头,声音刻意轻快起来。
“嗯……”然素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问道,“早先太太的嫁妆,都有些什么,如今在谁手上,你可知道?”
黄文家的不妨她问这件事,很是诧异,“姑娘没问三少爷?”
“没有。”然素笑了笑,“你也知哥哥的性子,有一分花一分。我想,便是有什么,父亲也必不会交给他。”
她早先问过白桥和绿水,这二人也不清楚。问老太太和三老爷又不妥当。问秦氏么,她本是继母,从某种程度上说来,是利益对立体。然素不想向她透半点自己的心思。而且她猜,多半儿这嫁妆就纂在秦氏手中。
黄文家的道,“原先老爷有话,咱们太太的嫁妆确是留给姑娘的,可那会儿姑娘年纪小,老爷就叫魏家的两口子打理,三太太代为管着帐目。”
“魏家的?”然素明了,“是太太身边现在得用的魏家的吧。”
“是她。”
“太太的陪嫁有什么,你可知道?”然素又问,这是她最关心的,亲娘的嫁妆合该由她继承,旁人一文钱也不能便宜她们。
“城西有一座三进的小宅子,城郊有一个百亩的小庄子,虽不大,水肥皆好,产出不错。那是姑娘的外祖父托人寻了几年才寻得的。临着颖河,景色也好,地势平坦。离城不过二十来里的路。”黄文家一边想一边道,“哦,对了,还有一间家什木匠铺子,也在城西,就在和平坊,和平桥旁……”
“……余下的就是头面衣裳并字画古玩之类的。虽姜家不甚富贵,太太出门时,也有六十抬的嫁妆。是老夫人自太太出生时,就开始准备的……可这些物件儿琐碎,要有当时的嫁妆单子比照……”
庄子,宅子,铺子还有字画古玩。听起来倒也不错,然素心情好了些,正要再问,突听外头有人脆声喊,“六妹妹。”
听出是五姑娘的声音,她便打住话头。
白桥才刚应了一声,房门便被人自外头猛然推开,五姑娘风一样闯了进来,冲着然素急急地道,“六妹妹,你叫我找得好苦。”
“五姐姐。”然素皱眉起身,往外头瞄了眼,已是辰时末刻光景,“你不去待客,寻我做甚?!”
“六妹妹……”五姑娘急切,一把拉着她进了北次间儿,盯着她发上的那串指顶大的珠簪,讨好地笑,“六妹妹,这簪子借我戴戴!”
说着伸手就去取。
然素豁然恼了,头一偏,躲了过去,伸手扶住头上的簪子,沉声道,“五姐姐,这是前太太留给我的念想,恕不外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