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样无眠的，还有年轻的狱卒。
他在我的铁栏外面来来回回很多趟，清脆的钥匙撞击声在寂静的暗夜中格外清晰。
大多数时候，他会在外面站上一会儿。
我知道，他是想确认我是否还活着——暗夜的威胁很有震慑力。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我一个将死之人，不会再连累他人。”我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知道没用，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迟疑了一下，动动唇，却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到不远处的桌子前，背对着我坐下。
我说的是实话。
我伸手在早已凌乱散开的发间摸索，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发结。这是我精心打了很久的一个小小的结，不到我小指甲那么大，藏在我厚密的青丝中。细微如秦笑离，都没能发现。
发结里藏着的，是一丸药，出于我手的药，我为它起名“无忧”。
服下它，几乎立时就能毙命，而且从外在看，毫无痕迹可寻。原本我是想见过秦笑离之后就服下的——我怕死，更怕死得痛苦。落入他的手中，以他的手段，恐怕会让我死得很难堪。
“无忧”原是我为秦笑离准备的——他死了我无忧。我甚至为了全身而退对它进行反复改良，只为了让人察觉不出中毒者是因毒而亡。
可是后来我发现最彻底的无忧是我死去，所以说造化弄人。
我不是菩萨。
如果我还能活，我不会因为一个狱卒而犹豫；但既然我已知前方无路可走，又何苦拖累一个无辜的人乃至一个无辜的家庭呢？
家，对我而言，是此生都不可及的梦想。
那么，就让我最后的时刻去维护一份美满吧，即使会痛苦。不为谁，只当慰藉自己心底那份无法满足的渴求。
很快，我的思绪又转到了秦笑离身上。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像我一样孤枕难眠，或者他已经软玉温香在怀，同别人，甚至是绿衣做着我们曾重复千百遍的欢好之事？
思及此处，我的心就像幼年时被我失手打翻的琉璃盏，一片一片，碎了满地，又一片一片，生生扎进肉里。
冷风和着疼痛，我一夜无眠。
“圣旨到。”一个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尖锐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吃惊，昨夜我已经将利害关系在脑中又仔细过了一遍。
我的身份太特殊，秦笑离为了避谋反之嫌，必然会禀告皇帝——他同父异母的三哥秦笑宇。
这是他唯一的万全之策。
功高原本就震主，更遑论枕边有这样一个亡国公主。
主动把我推出去，或许能解除这次危机。
我应该没有悲喜，但是心中隐隐有芒刺，那种感觉叫做若有所失。
秦笑离，你还是放弃了我。
如同我想象的那九成肯定。
但是你不知道，为了那一成不定，我下了多少工夫。
我失落，却也欣慰。
因为你可以继续做你的王爷，继续你神话般的传奇，继续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只是，不再有孟语澜。
你的生命，会有一个甚至几个美好的女子陪你度过。
我不悔。
狱卒开了门，看了还是保持趴伏姿势的我，犹豫了一下，静静地垂首站在一边。
我挣扎起身，伤口被撕裂的痛立刻传遍四肢百骸，冷汗也几乎立时就流出，后背一片黏糊，分不清血和汗，盐渍一般疼。
我努力挺直腰背，双手互搭于衣袖之中，公主般端庄肃立，眼神直视来人。
“还不跪下？”传旨的太监鸭子嗓叫起来。跟在身后的某个官员打扮的人眉头紧锁，也一脸严厉地盯着我。
“我乃堂堂苍国公主，要跪邙国的国君？笑话！”我大义凛然。
“大胆，亡国公主也敢造次！”后面的那个官员沉不住气了，大声呵斥。
马上就有两个极有眼色的侍卫上前。
然而，在他们碰到我之前，我已经“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膝盖一触及凹凸不平的地面，钻心的痛就涌到心里，我不由抽了一口冷气，狠狠咬住嘴唇。
是一颗石子，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打到我的。
我知道，是秦笑离出的手。
因为，我已经看见他，一袭白衫，缓步向我走来，目光中带着某种压抑的愤怒。
身后的清风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心，暗夜则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那太监马上向秦笑离请安。
那官员也向他作个揖，神色不卑不亢。
秦笑离没有任何回应，径直走到我面前，剑眉紧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在他高大的阴影中，不躲不闪，倔强地回视。
对视许久，没人说话，气氛安静到诡异。
我的眼睛酸痛不止，有晶莹的液体被我极力压制，借着微仰的角度才没有落下，在我的眼中打转。
“宣旨。”秦笑离突然大手一挥，退到一旁。
太监慌不迭地打开明黄色的长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苍国余孽姜姝，谋逆篡国，罪大恶极，交由大理寺审问，择期发落。钦此——”
我当然不会伸手接旨，那太监看看我，又看看秦笑离，举着手中的圣旨，左右为难。
秦笑离抿唇，动动下巴示意，清风上前接过。
我心里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出了这里，我的“无忧”便有了用武之地，而且不会连累于人——至少，不会连累王府中的人。
下意识里，我把王府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人。
“既然圣旨已经传到，下官就把人犯带走，交由大理寺羁押。”那官员上前，对秦笑离拱手说道。
秦笑离没有回答，却直直地盯着我，神情让我捉摸不透。
大概我脸上忽如其来的轻松惹怒了他。他突然大步上前，紧紧抓住我的右手，将我重重扯到身前，俯身在我耳边低低地问：“如你所愿了？”
我被迫膝行，皮肉与地面摩擦，留下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他在我耳畔温热的呼吸却带给我入骨的寒意——他生气了，很生气。
“你说，我会放你走吗？”邪魅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已经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秦笑离，不要是你，不要是你来宣判，你来惩罚，好吗？
我怕我会坠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