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国。朵梅轩。
这是一场连绵的雪,三日未曾停歇。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朵梅轩的梅花却竞相傲然而放,香气随着寒风飘出好远。
他打开房门,立时有风裹挟着雪花席卷而来。萍影还未起来,他赶紧关上门,以免屋中女子受凉。
就在门即将完全合上的瞬间,环视庭院的眼神被一缕纤弱白影绊住。
院门左侧,殷红梅花下,斜倚着一个白衣女子。
待得看清那人,他的心中霎时如响起旱地惊雷,脱口惊呼“璃雪!”
那样急切而震惊的声音,白衣女子却未给他任何回应。来不及多想,男子冲出房门,向白衣女子奔去。
只是轻轻一碰,女子便斜斜向旁倒去。男子惊慌扶住,把女子拉向自己怀里,就势坐到雪地上,方才得以稳住身形。怀中女子俨然失去了意识,就如一尊蜡像,晶莹剔透、栩栩如生,却无丝毫活人气息。本就白皙的脸此刻就如地上的雪一样,手握成拳,已是青紫颜色。
男子急急呼唤几声未能得到女子回应,只得握住女子冰冷的手,将内力强行输入,直到自己也感到力竭不支,女子的脸才慢慢恢复生气,缓缓睁开眼来。
迷蒙的眼神慢慢聚焦,直到眼前一片黑影能够分辨出清晰的轮廓。刀削斧凿般的面孔,干净利落的线条勾勒出宛如画中仙人的俊朗出尘。紧蹙浓眉下亮如星辰的眼眸难掩担心与焦急。
是他,夙挽风。
璃雪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四肢都已冻僵,暗暗运气,回环周身几次,方才觉得四肢上长着血肉。于是强撑着站起,看着身边男子,嘴角漫起凄苦悲痛的笑意。
不知为何,看到女子那样的笑和看过来的眼神,夙挽风却有转身而逃的冲动。
他从没有见过那么狼狈的璃雪。
五年前她在清绝门前长跪七天七夜时不曾,四年前与蛇妖鏖战三月之久时不曾,三年前被长老斥责怒骂、遭清绝弟子围困时不曾······她永远是冷定而淡然的,即使遍体鳞伤、血染白衣、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永远似千年冰封的海。海不会被冰封,可是他实在找不到恰当的比喻。
不是湖,比湖更广阔无边的深邃、阴沉。而又不仅是海,海还会起风浪,而她的眼睛,是被冰封的海——
死寂,无边。其中藏着的情绪永远无法窥探。
而现在,这个昔日无畏无惧,一度将清绝门搅得乱做一团的女子,站在雪地里,脸色苍白如纸,干枯的嘴唇开阖欲言,却是提不起半分力气。
男子急急追问:“何时来的?知我在此,却为何不叫我,反露宿雪地?一身神功,怎的不运功御寒,是想冻死自己吗?”
暗自调息半晌,终于缓了过来。开口却不回答男子问题,而是嘶哑着声音道:“三年之期已到,长老命我下山寻你回去。”
“回去?!”男子眉头纠结在一起,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木屋。
“掌门之位空缺已久,十几年来全靠四大长老主持大小事物。而今,长老年事已高,想来,是让你回去接手掌门之位吧。”她也看向屋子,见一身影正倚在窗前,透过缝隙朝外张望。
“可是,我分明是戴罪之身,又怎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虽是将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但分明传达的是“我不想回去”之意。
又是寒风吹起,濒凋的梅花花瓣簌簌落下,散发着更加浓烈、绝望的幽香。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
双方对峙般的沉默。终于她牵动嘴角弯出微微的弧度,微笑像蔷薇在嘴角绽放,每一片花瓣都盛满了苦涩与无奈。
拂开男子扶住自己的手,踉跄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就当从未见你。但不知其他师兄弟会否寻到这儿来,你,还是早做打算。”
挽留的话生生咽回喉咙,看着艰难走出的女子,又回头看了眼已披着斗篷站到门外来的萍影,愣怔半晌,终究还是咬牙,未说一句,返身回走,将萍影拉回房内。
她未回清绝复命,而是孤身去了千里之外南莱国的夙忘山。
南莱之夙忘,高愈千寻,百年冰封,陡崖绝壁,终年寒风烈雪,无人能上,无路可至,鲜有生灵存活之地也。
这样一个绝境,任谁也想不到,当年名动江湖,霍乱清绝的魔女墨雪会与一孤剑客夙挽风在此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吧。
那是一段多么清净美好的时光,远离尘世纷扰,远离江湖恩怨。在这被高度和冰雪隔绝的世界,他们犹如两只纯净到透明的精灵,抚琴舞剑,和风赏雪,对弈论道,日子平静得如这千年冰封的雪山,无人打扰。那是她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光,世事很远,悲伤很远。天地是纯白的晶莹,没有血色风雨的侵袭。
多年未曾来过,纵是曾经刻骨铭心的由他们亲手开辟的道路,如今也早已被冰雪重新覆盖。
她只能循着记忆,一点一点艰难往山腰靠近。
沿陡峭绝壁攀援而上,凛冽寒风裹挟着雪花不断鞭打在她脸上。多年冰封的心却随着回忆逐渐融化,流下的眼泪被风迅疾吹走,残留的水汽结成薄薄的冰覆盖在脸上,逐渐模糊她的眉眼,皮肤像被剧烈拉扯,撕痛至心。
每一块冰里似乎都还残留着曾经甜蜜的景象。
她倚在他的怀里,与他一同观望着肃杀的冰雪世界,喃喃说道:“清绝青绦剑,挽风留蝶舞。一孤剑侠当真放得下至尊青绦,与我幽居这冰雪之巅吗?”
他宠溺的揉揉她的头发,佯装怒道:“跟你说过数十遍了,不要与我这般说话,莫要叫我‘一孤’,怎么总不放在心上,还是你是故意惹我生气?”
女子仰头,看到男子投向远处幽深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仍是用了娇嗔的语气驳他:“怎的不答我话,却偏往歪处挑我的刺儿?”
男子无奈苦笑摇头,一指点在女子眉心,宛若怀中之人不过是个孩子。
“你明明知道,却又为何非要我说出来不可?”
女子手上把玩着一缕黑发,往指上缠绕缠绕,散开,再绕上去······眼神一分分黯淡。
“是啊,我知你心意的。”一语胜过千万句。
只是他不知道,当时她在心底说:“若你要走,我不会阻拦。”
血色蔓延,淹没纯白时光。
瑾瑜国。朵梅轩。
雪夜。
烛光摇曳,灯影迷蒙。
房中燃了暖炉,却仍是无法抵御严寒的缠绕。屋内坐着的两人,被摇曳的烛光斜拉成长长的影子,扭曲的投射在墙上,是看不清楚的狰狞。
沉默,宛如黏稠的黑墨,不断流向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将一切声音吞噬,空气也似乎被凝结。
桌上的茶早已凉了,女子还是端起茶盏,微抿了一口,掩饰心中的不平静,然后终于打破沉默。
“你决定要走,是不是?”声音温柔似锦缎顺滑,本是质问的语气,女子说出,却似是自己藏了无数个小心翼翼。
“璃雪都被派下山寻我,想是清绝出了大事。危急时刻,我岂能置师门于不顾呢?”男子凝视着手中的茶盏,眉头紧蹙。眼眸似黑夜星空,纷繁复杂,望不见底。
“莫要骗我,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这次清绝找你,是要你回去接手掌门之位的。”
男子沉默不再言语。
“那,萍影如何自处?”女子悲不自胜,眼泪簌簌落下来,不一会儿,眼眶就泛红肿如核桃。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烦躁和不耐,待女子止住了抽泣,才道:“你这又是何必?”
“我又怎会不知,你这走了,哪还会有回来的理儿。我虽一介女流,可江湖的事,却也是有所耳闻的。你这次回去,接手清绝,权倾天下,又岂会将儿女私情记挂在心上?”女子一边擦净脸上的泪痕,一边说道。
男子不再言语,只是长长叹气。沉默再一次填满了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