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仿佛连呼吸也忘记。四周只有风的声音，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地。所有人都怔怔望着那个虚幻的影子，像是雾气凭空凝结而出，淡淡的，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最震惊的莫过于抱着墨雪的夙挽风，只因面前形容严肃、眼沉如水的影子，分明就是自己。刹那心中惊雷翻滚，难道，梦回说的是真的？
情不自禁的，他将怀中的墨雪搂的更紧些。
怀中虚弱的人却拼尽力气挣了挣，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幻影。那样的力道微不足道，却让夙挽风的心狠狠一痛。
如轻烟淡淡的影子慢慢蹲下身，伸手抚上墨雪苍白的面颊，微微颤抖，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温度。看得见的眼泪从如冰封的眼中跌落。
墨雪满足的笑了，嘴角牵起柔和的弧度，在这寒冷肃杀的天地，生生辟出一方温暖所在。明明已虚弱的不行，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此时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于是胸肺间的最后一口气，一定要化成柔软的话语把思念告诉这面前看不真切的影子。
“别怪我，我竟然没认出，没认出那不是你。我知道不该执着，可是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你是我全部的意义，生死那么微不足道，早知我们已隔在生死两端，我就该早些来陪你的。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不要留下我，不要为了保护我而让我失去你。那样的等待，我真的耗不起。你总是什么都依我，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好吗？”
语声呢喃凄切，全然是哀求。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墨雪和那影子之上，是以没有人发现一个形容枯槁，长发及地的女人站在了洞口。她满含悲悯的看着众人环绕下的墨雪和挽风，饶是修行千年的心中也不禁泛起波澜。
她慢慢走近那个淡淡的影子，声音哑然道：“挽风，你损自身而助我冲破封印，现在，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虚影挽风仍旧深深看着墨雪，眼中的沉痛似万物尽灭独留自身万古常悲。忍了忍虚无的眼泪，开口时声音已略带哽咽道：“我不能擦去她的泪水，不能拥抱她让她感受到我的存在，不能将她护在身后让她感觉安全，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让她受到伤害，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夙挽风的脸一下煞白，抱着墨雪的手不自禁又紧了紧，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珊夕闭了闭眼，将眼中沉痛抹去，叹道：“老身活了千年之久了，对这红尘早无眷恋。今日冒死冲破封印，也不过是想报这无端受辱被囚之仇。”
闻言，梦回大惊失色，下意识就向清绝所在方向看去。不负所望，无数白衣人影正如群鸟一般御风而来。梦回大喜道：“终于来了。天佑我清绝。”
众人循声望去，转眼之间，清绝援兵已至眼前。清绝倾巢而出，四大长老齐聚。
简歌微微皱了眉，晗轩冷冷一笑，眸如深潭透出锋利的不屑。
珊夕哈哈大笑道：“很好，全都到齐了。省得我费心费时。”
闻言梦回长老大怒，呵斥道：“蛇妖休要猖狂！你为害世间，我清绝替天行道，无愧天地！”
“哈哈哈哈，无愧天地？好个无愧天地！七百年前，清绝始创，忘之掌门救我于天雷之下，我为报救命再造之恩，效命清绝，忘之掌门亲授青绦宝剑，封为护法。忘之掌门仙逝之后，我无心红尘归隐山林，避世修行，却没想到，尔等宵小鼠辈，为求《浣雪隐天诀》竟又寻到我身上，合力使用禁术废我修行，将我封印，日被千年寒冰之刃锥心，夜受地狱之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就是你们的无愧天地吗？！”珊夕笑声凄厉，杀气纵横，无形的气劲相互冲击，狂风更烈。
“原来清绝也有这等无耻之徒啊！”晗轩拂拭着手中宝剑，语气轻蔑而盛气凌人。
“百年恩怨，我们今天来算个清楚！”珊夕话毕，手向虚空中一抓，夙挽风手中的青绦剑瞬间脱手而出。
“不要！”墨雪见状，脸色更白，却无力气挣扎起身，只得拽紧了夙挽风衣袖，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个虚影，吃力说道：“珊夕修行已去十之八九，如今断不是清绝长老的对手，救救她。”
虚影抿了抿唇角，眼中之光更添柔和温暖，声音缥缈仿佛就要离去，道：“她自是要她的公道，并非是要一个惨烈结果。如她所言，冲破封印，只是一尝她心愿，生命和成败，她不会在乎的。这些恩怨，就让她自己了结吧。”
“可是，清绝那些老鬼真的该死。”话虽狠绝，但墨雪说着却眼角眉梢绽开笑来。虚影见了，也微微勾起唇角，笑意如绝世宝剑出鞘，带着摄人心魂的光彩，一指点在墨雪眉心，宛若面前之人不过孩子，道：“你又淘气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的师傅。”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维护他们的。”墨雪笑容甜蜜，本是奄奄一息，却仿佛早已忘记身体的痛楚和生命流逝的危险。
此时清绝弟子早已将注意力转移到缠斗在一起的珊夕和长老身上，只有简歌、晗轩、沐苒仍紧紧盯着重伤的墨雪和不知该如何分辨的两个夙挽风。
简歌一身白衣银发，融在漫天漫地的白雪之中，遗世而独立。
他静静看着深情对望的两人，胸中窒闷踹不过气来，却不想去打扰这一刻相隔生死的相拥，不想打搅墨雪脸上他从未见过的宛如稚拙孩童的笑容。心中却不断问自己：这样的笑容，我能给吗？
果然，修行去了十之八九之后，珊夕怎能敌得过清绝四大长老的联合相击。很快就自顾不暇，境况十分危急。
晗轩抱剑在胸，冷冷斜睨着一片刀光剑影，道：“莫不是趁了今天的机会，把清绝灭于这夙忘山？”
“晗轩。”简歌声音淡淡，却是让晗轩立即住了口。
简歌蹲下身，轻轻笼了墨雪的手，柔声道：“雪，先歇会儿好吗？我帮你疗伤。”
不料墨雪却下意识往挽风怀里靠了靠，微带恐惧道：“不要，不要救我。我要陪着挽风，我要去陪挽风！”
简歌整个人都颤了颤，这边沐苒深吸口气，用手轻拭去腮边的泪水，晗轩眼中浓郁更盛。
“傻瓜，怎么要你陪着我呢？我陪着你可好？”影子挽风勉强勾勾嘴角，眼中依旧款款深情如水。
闻言，墨雪微微满足一笑，不再多言。实则却是再无力气，只想沉沉睡去，安眠于他看得见的地方，醒来之时能够看见他就好，如若不然，那便永远不要醒来。
见状，众人心中都不由一紧。影子挽风低声轻唤，墨雪却毫无反应。影子挽风慢慢抬首，眼神落在对面的简歌身上，简歌似有所感，抬头对上他的眼神。
只一眼，就足够。他在他虚无如烟却依旧深沉如海的眼中看到竭力埋藏的软弱和无奈的乞求，他透过烈烈风雪看到白衣银发的他眼中渐渐涌起的泪意和痛楚，不需要太多言语，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只需一个眼神，为着面前这个女子，这两个绝代风华、叱咤风云的男子，瞬间达成默契。
简歌握紧了墨雪的手，将精纯的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进墨雪体内，一则保持她身体的温度，也护住她的心脉。挽风仍旧切切望着墨雪，紧紧咬着的嘴唇却泄露他的悲痛。突然他猛地看向一旁早已惊慌失措只知道呆呆抱着墨雪的夙挽风。
夙挽风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看过来，心中一凛，抬头看去，看见即使是淡淡的影子也能清晰感觉到的怒火从那双极亮的眸子中喷射而出。他自许向来不弱，但竟然还是有种想要转身而逃的冲动。费了很大力气才稳住心神，察觉到自己刚刚刹那下意识的反应时，他不由觉得悲哀。原来如此，原来自己如此不堪，明明与那人有着一样的外貌，有着一样的天赋，可是那样的气度，却是自己不曾拥有的。难怪墨雪一直对自己冷若冰霜，是看不起自己吧。
“她是我毕生唯一挚爱，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的人，你虽非我，然而却长了我的脸，因着这张脸这副皮囊，竟让雪儿为你生死冒险。你在这世上一日，雪儿就不会安生。你说，我还能留你吗？”夙挽风几乎是咬着牙挤出的话，那样浓烈的恨意，直想饮其血啖其肉。
夙挽风脸色阴郁，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毫无畏惧的回视影子挽风的眼神。然而片刻之后却收回目光，看向怀中的女子，再无狠厉，满是落寞。“她，也是我用生命爱护的人！”
“有我在，任何人不得伤害她。若我不在，我也绝对不会允许她因为我受到伤害。”影子挽风言语淡漠，似乎眼前这人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不能保护他？”
“就凭你不是我，却总是让她想起我这一点。”
“可曾想过，我何尝愿意要这样的人生？我背负的是你的责任，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影子挽风眼底掠过一丝黯然似是挣扎良久，淡淡道：“当我再不能陪她风雨共度，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让她再为我受苦。你既然是由我的记忆为媒而来，应该清楚我的脾性。”
沐苒解释道：“他虽是由你记忆而来，但摒除了你跟墨雪的那段记忆，所用的大多是你少时求学的记忆。他现在的心智和情感感受能力只相当于你二十多岁时，自然不能理解你。诚然也不是他的错，清绝长老想要留住你的天赋，以你的记忆为媒培育新的灵魂，继承了你的能力，却不能继承你的性格和思想。”
夙挽风回头一看纠战在一起的清绝四长老和珊夕，冷笑一声道：“这就是我敬爱尊重的长老吗？为一己之私随意操控别人的命运？”与此同时，浑身杀意乍现，在他周围的都是绝顶高手，却也觉得内心震骇。
简歌本在给墨雪疗伤，突然眼中怒意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将夙挽风击出丈余，将墨雪牢牢护在怀里才解释道：“他受刺激太大，本就是培育出来不久的灵魂，神识受损，走火入魔了。”
众人看着被重击倒地的夙挽风，神色各异。晗轩眼眸一眯，露出邪魅的杀意来，只要夙挽风有任何异动，他可以立即将他斩杀当地。沐苒也已蓄势待发，在这个时刻，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简歌和墨雪。影子挽风呼吸变得沉缓，看得出是在压抑怒气，可是纵然他现在如何想出手，也做不了什么。反而是简歌，脸上表情几番变换，甚是复杂。
夙挽风按住胸口，压下翻涌的气血，瞳孔的颜色却慢慢变成赤红。
晗轩手已搭在剑柄上，却被简歌抬手止住。众人疑惑的看向他，他表情淡淡，却无人能猜测他到底在想什么。“墨雪说，不要伤害他。”
“天下人负我，就莫怪我负天下人！”正在简歌说出墨雪心愿时，夙挽风冷喝一声，环视在场众人，御风向山下飞去。
“此人不除，他日必成大害。”说着晗轩就要追，再次被简歌挡住，方要争辩，却见简歌怀里的墨雪慢慢睁开眼来。
她看着赶紧靠过来的挽风，费力伸手去触碰，明明手已经抚上他的脸，入手处却仍是空荡荡的虚无，甚至能够感受到寒风穿过手心的冰冷。心如刀割的痛着，她却仍旧暖暖的笑道：“别皱着眉头，好难看。”
挽风终于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散在凛冽的寒风里。铁血男儿，与整个天下对抗时毫无惧色，遭天下人指责背叛师门时眼中磊落，身后追兵如云命在旦夕时他从容自若，却在此刻，面对她雪莲般的笑颜，落下泪来。
“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恨，恨上天为何如此待我。我本自以为想得通透，人生在世不称意，我不可太贪心，能遇上你已是莫大福气，怎么还可以奢求相守一生？可是，我现在恨，恨你我既然不能相守，老天又为何让我们相遇！”他伸出手，却只能看她依在别人怀里。
一道杀气掠过，珊夕被狠狠摔倒在简歌身旁。沐苒赶紧上前将她扶起。珊夕回头恨恨一看清绝四长老，眼中却带着一抹倔强的骄傲。
珊夕走近墨雪，拉住她的手，表情慈祥柔和如看着儿女的母亲。
“墨雪，你可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传说？”珊夕问道。
“当然记得，关于我的身世，关于那个诅咒，若不是这些，怎会有我如今的命运？”墨雪说道，语调淡淡，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不，事情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墨雪，背负了这些那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你确实是与我们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
“紫苡妃，你的母亲，并不是我族类，但也绝非众人口中的妖魔。你应该找到真相，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自己。”
“可我怎么找？”
“传闻当年与辰洛国主一同回国的人除你母亲外，还有一人。但是自你出生后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此事定有蹊跷，你们可以去试试看。”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墨雪不再追问关于线索的事，反而狐疑问道。
珊夕看向一边的夙挽风，道：“是他，夙挽风，他帮你查到的这些。清绝的人用他的灵体压制我的封印，使得我们能够神思相合，是以我能看到他的记忆。”
墨雪看向挽风，道：“你什么时候追查这个的？”
“我曾天真的想，若是能洗去你魔女的名号，我们就能不受阻碍的永远在一起，所以才追查此事。”夙挽风面带微笑，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似沉淀了漫天星光。
珊夕道：“墨雪，你应该知道一切，你不应该承受这莫须有的不公平。我一直怀疑你的母亲与清绝在找的《浣雪隐天诀》有关，我因偶然机缘得到此书下部，现在我把它给你，希望能够帮你找到真相。”
而后转向夙挽风道：“挽风，你可有什么心愿，我能帮忙的，自当竭尽全力。”
“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能与雪相伴，此生无憾。”夙挽风看着珊夕，带了希望的光，满心期许。
珊夕深深看着他，又看了墨雪一眼，终于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简歌、晗轩、沐苒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一片疑问，不知珊夕究竟要如何。用什么方式可以将一个严重受创濒临灰飞烟灭的灵体留住？
墨雪听着，心中担忧，刚想开口，却只觉后脑一痛，黑暗袭来，世界归于虚无，她用残余的最后一丝神智伸出手想要抓住身边的夙挽风。
可是空荡荡的，就像二十年前在悬崖下醒来，举目四望不见他的身影时那样，整个心都随他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