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大概就像她这样。
年少的单相思把她折磨得遍体鳞伤,只好逃之夭夭,远离家人的温情只身求学。而且执拗的不复归家,将家人的怜爱担忧纷纷空置,也真是妄为。
两年来,她远在北平其实想的也很清楚,宋振文博采光华,是很能吸引女子的目光不错,但爱情这回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衷心相许,他既然无意于她,她为何还要心心念念?不光是她和姐姐,她记得叶家那位二小姐叶文秋也同样对宋振文情有独钟。叶家几年前曾经就此托媒人向宋家说项结亲,却被表哥隐晦推却,叶文秋也因为此事气的大病一场,扬言以后若嫁人一定会比宋振文好百倍,争风吃醋仪态全无,在上海滩豪门贵户里真是热闹了好一阵。当时她还暗爽,笑叶文秋一厢情愿来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的紧,五十步笑百步,更是打脸。痴缠怨念,又何曾是叶文秋一人。
不过,因着是自己姐姐之故,爱与恨都被她自己全掩在心里,没有吐出口。后来,她在北平吸收西方文学,看到西方书籍里论断爱情,说爱情都是自私的,多少人因为这一个情字引得仇恨,那时候才将将呼出一口气,感叹自己还好走得快。不然当时一个冲动,将心中之事宣之于众,姐姐怕是最受伤害的一个,不说家人颜面何存,她与姐姐灵薇的亲情怕是也会受到影响。
时间匆匆,往事更成为往事。既然是往事,为何还要纠结,不如翻页而过,重新行走。
孟灵熙坐在回程的列车上,空叹一声,颇为感慨的想。
她仍着在校时统一的青蓝竹布学生衫,下配黑色绵绸裙,胸前静垂着两尾顺泽的麻花辫,露着光洁的额头,身材瘦削纤细,姿态静雅,在一行人中甚为醒目。不过,他们上车就进了孟家在上海就安排好的列车包厢,免去了车内的混乱冗杂,外人的瞩目。
如此规格的待遇,让孟灵熙稍微有点不适应。
两年来,她在校和同学一同上课,一同下学,一同吃饭,一同洗衣,几乎忘记了她作为孟家小姐的身份。虽然,有玉婉伴她来京,但各应日常琐事都自己完成,也算是脱胎换骨,彻底与以前剥离。这番归程,重回以前本习以为常的生活,还真有点不习惯。
玉婉一切倒都很自然,她向来细致稳重,自上车后,就忙活着将一番行李收拾停当,又将包厢各处谨慎检查完毕才算放心。
孟家订的的是全车厢最豪华的包厢,宽阔明亮,奢华阔绰,在小处上更见真章。灵熙摸了摸软硬舒适的真皮沙发,又转身环视着周围的装饰出了会儿神,才抬脚向明亮的窗口走去。春日里软哝舒适的日光尽数泻过车窗洋洋洒洒在她身上,她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
玉婉回过头时正看到这个场景,逆光中纤细静谧的身影莫名地让她心里有种烧灼的心疼。想着这几天不动声色的煎熬,她心里一叹,等了些会儿,才开口轻唤:“小姐。”
窗前人闻声倒是立时转头,但眼睛却并未睁开,只是偏头问了句:“什么?”声音温和平静。
玉婉笑答:“躺下休息会儿吧。”罢了,断断续续地补了句:“这几天你也没。。。”
只是话未絮叨完便忽地掐断,但见窗前人眼睛睁开悠悠向她望来,那黑色的瞳孔里无喜无忧清亮透明一片,才微微一叹气索性说道:“我意思是二小姐闭目养神一会儿比较好。”
灵熙盯着玉婉不语。玉婉今天穿着一件雪青色亚麻及膝旗袍,安稳沉静,有种上海女子的婉约细致,就像她的心思一样。弯了弯嘴角,她岂能不明白玉婉的意思?最近几天,玉婉神色一直都惴惴的,还不是为了她。
灵熙心里一暖,抬眼又见玉婉那似蹙非蹙的眉头,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倒把玉婉看的一怔。
灵熙转身走近她:“玉婉姐姐,你什么时候说话也这么小心翼翼来着?”挑眉抿唇翘翘嘴角,边走边把身上的白色软呢薄大衣脱下来搭到沙发背上,身上只着里面的青蓝竹布学生衫。
玉婉这才晃过神来,心里没来由的一酸。
更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因为,二小姐灵熙许久不曾这般笑逐颜开了。
她心里既酸涩又泛出欣喜,最后还是忍不住嘴角微咧道:“看起来二小姐心情还不错。”
灵熙闻言低头抿唇一笑,重又仰头时脸上已布满灿烂霞光,她张开双臂伸了个大懒腰,语气里透着活跃:“那是当然,要回家了啊,爸爸,姐姐,两年不见了。”完了,放下手臂,微微一顿,又叹道:“我总该向前看不是?玉婉姐姐不用为我担心了。我已经想通了。”
玉婉望着她久久不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倒是灵熙笑着瞥她一眼,有些忍俊不禁:“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看不得我好?”说着也不等玉婉回话,便“扑通”一声随意走到床边一倒,挥手说着:“我睡一会儿,玉婉姐姐可不要打扰我啊,不然有你好看。”语气甚是刁蛮,却是调皮可爱。
北平三月的春光,透过大大的玻璃车窗照在灵熙清润晶莹的脸上,玉婉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巴掌大白玉一般的脸颊上白白嫩嫩的细小绒毛,少女的青春气息忽然又重现在面前这个只有十七岁年纪的二小姐身上,怎能不让人感慨?
玉婉轻抹下湿润的眼帘,心里喜悦与苦涩交织,最后终于化作一声长叹,上前一步来到床前帮灵熙轻盖毯子,望着她陷入沉思。
说来,从前她本是大小姐灵薇身边的贴身丫头,因为年龄与大小姐相当,说话什么的都甚为投契,与大小姐相处一直深厚融洽。她本以为像大户人家丫头那样,此后一生会终身陪伴在大小姐左右,却不曾想世事无常,夫人早早去世,大小姐因着思虑二小姐甚深,想着她平日里处事稳重,便割爱把她调到二小姐身边,帮忙照顾二小姐日常起居。
她内心起初是不愿的,因为二小姐脾气烈性、胆大妄为,在孟府是人尽皆知,这么一个小祖宗有谁能照顾得了?不如跟着聪明灵秀的大小姐妥帖。
不过,作为一个丫头,一则她没有选择余地,二则与大小姐的情分让她不由得怜其幼逢母丧独撑门庭,也想为大小姐尽份心力。
就这样,她贴身照顾二小姐灵熙的日子从此开始。几经磨合,灵熙与她总算累积出几分情意。也就是这样,二小姐灵熙那段隐秘的心事被她不期然察觉。刚开始的心惊肉跳,到后来的故作不知,她心里几经挣扎。
直至两年前,大小姐与宋家大少爷订亲之事板上钉钉,二小姐冲动一番后逃离上海,她其实才松一口气。二小姐终究还是心善之人,也是倔强之人,她一个人选择承受,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种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关乎门庭尊严。
可是,也付出了代价,二小姐鬼灵精的性情,自那以后被温柔沉静代替,说是沉静,其实是死气沉沉,一本正经的读书生活,让她以前活泼开朗的个性消失个干干净净。她在一旁看着,怎能不痛心?
如果不是心伤太重,一个人是如何也不会与以前判若两人的。虽然这也算是成长。
所以说,刚才二小姐振臂扬眉的一瞬,怎能不让她感慨?从前的二小姐,那个真正的二小姐,她似乎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