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觉得委屈,日日坐在花圃中对着那些花说话,从春天说到秋天,从夏天说到冬天,讲的无非也就是一些有关天气有关膳食之类不痛不痒的话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觉已是三十年过去。
三十年,师父的道法未有半点精进,掌门道人却已进入弥留之际。
事情便在这时有了峰回路转之势。不知从何时开始,师父每每同那些花说话的当间,便会感到一股清冽真气自丹田下行,循着小腹,到达脐下四寸中极穴,再经会阴等穴,在体内运行一个小周天,而这样的情况不出几日,便又由小周天突破至大周天,短短数十日,真气已惯穿身体各处经脉。因旁人练通小周天,资质好的也须八九年时间,师父那时却耗费了有二十年之久,而后便一直停滞在小周天的修炼上,再无突破,还常因此被同门笑话。突然有了这样的经历,虽惊奇万分,但考虑到机遇实在难得,就未曾告知旁人,也恐生出些什么不必要的误解,此后便更加勤勉修习广陵虚中的修真心法与招式。直至半年后的掌门道人召集了所有弟子吩咐后事,谁也不晓得后山上的师父,当时练就的道法已远远超越所有人。
那时广陵虚上的弟子不像今日已达千余人众,还未过百,掌门道人坐在大殿之上气若游丝的拿着印玺扫了扫所有人,扫到最后一排跪着的师父身上时,忽然眼中带光,直指了师父前去座前亲见。待师父上前,手覆在师父的眉心探了探,嘴角露出一抹诡邪的笑,道了声我广陵有望,便将印玺交予师父手上,吐出一口浓黑淤血,去了。
师父继承广陵虚后,一边致力于将广陵虚发扬光大,一边仍不忘继续修行。只是不再像从前,得借助那片杜若花,才能有如神助,他那时的修行,已有了自己独用的法门。
一派掌门所操持的心,远比他一个花匠来的繁重,他有两年没再踏足后山。
两年后,他接到不少弟子禀报,后山的杜若修成花精,日夜出没山里害人。
广陵虚是修真的地方,能有妖精在这里出没,已是奇事,遑论这妖精还是在此处孕育而出,更是奇上加奇。因着并未有哪个弟子受到实质伤害,师父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他闭关之前,遇见的那一幕。
但是关于那一幕,却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说某天夜里师父的房里出现了个貌美的女子,而后不知发生何事,师父与那貌美女子打了一架,第二日后山的那片杜若便自燃起火,从此山上再不见半株杜若;一说师父独去后山,半夜山中响彻女子哀嚎,夹着凄怨、夹着不甘,到次日晌午,烈阳焰焰,引发了杜若燃烧。这两种说法,无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根本都是杜撰,却有一个共同的结果,那便是,广陵虚自此再无杜若生长,仓灵洞中禁了一只千年花妖。
这个结果,是千真万确。
可我不觉承安讲这些,同师父最近严不严苛有多大关系。倘说师父真是与那花妖有什么,那也是他个人的事,依着他这许多年在我心中的形象,师父公私分的很清明。
何况我觉得,师父严苛一些,总是好的,我本就不大喜欢有那么些师弟在这里混日子,仿佛自己混的久了,也能顺理成章的得道飞升一样。
只是替师父有些担心,若传闻是真的,他的道法最初是受花妖相助才得以突升,会不会,会不会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是花妖的对手?
做我们天师的都明白,一旦被自己亲手禁制的妖逃脱那个禁制,也就是说明,我们的术法,已经不足以困住它们了。
仓灵洞虽是个镇压妖怪的好地方,可那花妖生时便不同寻常,是以能借着洞中的灵气修行,也不是不可能。
棠穗消失了大半个月,又出现了。
彼时我正在房里打坐,运气运到一半,忽觉面上拂过一阵轻风,睁开眼睛,桌上的茶盘里果真又多了一枚粉色的桂花糕。
我忽然有些想笑。
棠穗,你本算的上聪慧,何以来了我广陵虚,便回回都是这般的一根筋,变东西,都不晓得变的跟旁侧一样么?非要用个这样扎眼的颜色,还是你寻思着我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你?
只是今日,瞧见她变的那只桂花糕,时时隐现出她化成人形的样子,竟有一丝忧愁,琢磨着,她可是被那只叫做素媚的狐妖,又伤了一次心?
依稀记得当时被她救走的时候,素媚在她身后喊的那些话,纵然她们都是狐妖,姐妹真情倒的确在。我早该想到,这些日子,她去做了些什么。
她回回去看素媚,回回吃着闭门羹。
忽然有那么一刻冲动,想要上前去将她变作的那只桂花糕,放在手心抚一抚。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坐在床上楞了楞。
怎会有这样的念头,怎么会?
却不是因着坐久了,那脑子里就不大清明了么?我早心知肚明的,若不是她救了我一命,若不是她那时救了我,我是天师,她是妖,本该一碰面,便兵戎相见。
日出东升,月渐西落,广陵虚上的繁花开了又败,后山林间的白雪积了又消,三年一晃而过。
被禁仓灵洞的那只花妖,终于冲破禁制而出。
那一刻来的十分突然,就像是仲夏里一场又急又狠的雷雨,让人没有丝毫招架的余地。冬月的某个湿冷夜里,广陵虚似地裂般从山底至山巅颤了颤,幽寒且深远的女子一样的歌声渐渐将虚上所有沉睡的弟子唤醒,那样凄怆悲咽的声音,仿佛一根尖细的银针绕着层层的丝线,游弋在每个人的体内心尖,每至一处,都带着划破骨血的骇痛。
我是其中为数不多来得及封住自身听感的弟子之一,虽是如此,原本在睡梦中被那妖女的歌声侵蚀,也不免呕出几口鲜血,提气将自身经脉打通后,便要赶去师父的住处。
房门推开,漫天飘零的白色杜若花瓣,带着极寒的湿气像是那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旋转弥散在整个广陵虚的上空,天顶的黑深窅的没有尽头,瞳仁里倒映的皆是徐徐落下的漫漫幽白,却有着极其诡谲惊人的美。
那花妖的道行已分明凌于我广陵虚众人之上,亦超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