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九月二日,山西承宣布政使司潞安府长治县,当地豪族申家的内院一片慌乱,不时可以看见脚步匆匆的丫鬟们从西厢房内行进行出,手上托着的圆盘中尽是一些血迹斑斑的布条,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一个头戴方巾的医士站在门槛上轻轻叹息一声,挎着药箱摇头晃脑走了出来。
“小月姐,你说五少爷这次会不会......",一个年约及笄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侧头看向并肩同行的另一名丫鬟,压低声音问道,继而又道:“据说老爷两天前派翔哥哥去京师找管事的大少爷去了...”
“别胡咧咧,小心叫管家听见,将你的腿打折了赶出府去”年长一些的丫鬟闻言显得比较急躁,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出声呵斥道。
出声呵斥的这名丫鬟年岁约十八开外,面容清秀,皮肤白皙,穿着水绿色的交领襦裙,同样梳着待嫁小娘子的发髻,是申老爷的生母罗氏房里的丫鬟,平时管着后院几个使唤丫鬟,名叫李月娘。
内院垂花门外的家丁人群中簇拥着一名年约三十的男子,腰上别着长剑,正往内院探头探脑,看见后院长廊上的她们,忙高声唤道:“李小娘子,烦请移步,某有事相询”。
李月娘认识这个男子,出声应道:“张老爷莫急,小婢这就过来”。话落将手中圆盘交给身边的小丫鬟,朝垂花门走来。
唤她们的男子名叫张子鸣,是长治县举人,有功名在身,行事豪爽,无一般士人的书生气,爱打抱不平,在长治县的名声可比这申家老五好的多,不知怎的与这申家的老五交好。
“申老弟伤势怎么样了,可有大碍?”张子鸣缓声问道,语气平稳中带着一丝关切。
李月娘内心暗道:这张老爷虽然平素没个读书人的样子,不过和自家五少爷的交情真真是极好的。一想起躺在床上的五少爷申勇,她的心又揪起来了。
见她迟迟不出声,张子鸣催促道:“究竟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半响,李月娘带着哭腔道:“刚才刘先生千辛万苦将箭头取出,说因失血过多,创口感染,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言罢,背过身掏出绢帕快速地擦了擦眼睛,道了个万福道:“张老爷,婢子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张子鸣闻言呆立不动,申勇与他交情匪浅,两人虽然有些年龄差距,却趣味相投。申勇看似跋扈乖张,动辄出手打人,但几年的交往下来,他发现申勇实则为人豪迈大方,对待身边人都很好,见识胆略不逊于自己,引为至交。况且自己未中举之前,家中贫困,他多有帮衬。想到这个至交如今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不禁潸然泪下。
一旁的家丁吴章义用拳头大力捶打着墙壁,鲜血已经渗出而不自知,连声吼道:“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勇哥他身子壮实的像头牛,一定能撑过去的。”
他又抓着张子鸣的衣袖道:“张先生,我说的可对?”张子鸣似是没听见,过了一会,转身往前院走去,看样子竟是要回去了。
吴章义心中恨恨道:“好你个姓张的,亏我家少爷平时与你称兄道弟,现在过门不入,中了个举人就了不起了么,哼!”
内院,西厢房内,床上躺着一个身材健硕,眉宇宽阔的年轻男子,粗短的胡须布满了他的下巴,微黑的面容此时透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这就是申家五少爷申勇了。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两鬓已经发白的老妇人,她两手拄着拐杖,身子微微弯曲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申勇的脸庞,目光中充满了真切的痛惜之色,溢出的泪水不时吧嗒吧嗒地掉落在崭新的被褥上。
旁边的中年男子见状劝道:“娘,身子要紧,您老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儿在这里看着便是。”
这一说,老妇人似是被惊动了转过头来,抹了把眼泪道:“申文亮,你和那老不死的一个德行,平时只热心铺子买卖,你什么时候正眼看过勇哥儿,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庶子,就命当如此。”
申文亮,也就是申家这一代的家主,娶有一妻一妾。申家本就是长治的豪商,根基深厚,在他的主事下,申家的盐铁,当铺,高利贷是越做越兴旺,整个家族对他这十几年的努力还是非常满意的。
大妇范氏,同为山西大户的范家出身,小妾高氏,也就是申勇的生母,漕船上一船夫之女,父母早死,她本人也命薄,生下申勇之后没多久就死掉了。训斥申文亮的老妇人是他生母罗氏,被母亲这样一番抢白,他蹙着眉头,默不作声。
大妇范氏为人精明,看相公尴尬,帮忙打着圆场,道:“婆婆,老爷平时铺子里的事太多,可能有疏忽了勇哥儿的地方,但还是很关心勇哥儿的。”
她紧接着又道:“从小习文练武,一条也没落下,就是他平时惹是生非,老爷也没拿过家法惩治他。太行山的那伙马贼据县衙的衙役说足足几百人,不是积年老匪便是落草的官兵,岂是平常贼囚可相比的,勇哥儿他太过冒失了。”
听她这番话后老太太更不高兴,冷声道:“他自小便没了娘,要不是老身照看着,这偌大的一个家,哪有他容身的地方,休得呱噪。”
还待再说,床上的申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慌得罗氏急忙用手去捂,可怎么也捂不住,申勇用力转着头看着身旁,目光越过父亲,范氏,祖母,像是在寻找什么,又看向祖母,他费力抬起手,向罗氏伸去。
罗氏一把抓住他的手,呢喃道:“勇哥儿,勇哥儿,祖母在这...”
他又看向自己的父亲,半张着口,申老爷疾步走上前来,俯下身躯,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断断续续:“祖...母不.....怪...爹.....”头一歪,话音戛然而止。
罗氏敏锐地感受到抓在手心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她颤颤巍巍地去探申勇的鼻息,顿时悲从中来,捶床大哭。范氏想去扶老太太,被一手推开,尴尬地立在当场。
申老爷仰起头闭上眼睛,负手而立,似乎不敢再看躺在床上的儿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门去。等候在门口的管事丫鬟李月娘,双手合十贴在胸口祷告,听见哭声,身子一颤,见申文亮出来,她连忙将手置于左腰,道了个万福,抽泣道:“勇少爷此去登西方极乐,老爷节哀。”
申文亮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进去小心照料着老太太。”
李月娘应了一声快步往房内走去,她来到床前,看了范氏一眼,俯下身子轻轻拍着罗氏的后背,唤道:“老夫人,老夫人,”
罗氏抬起灰白的面容,整个人像是又苍老了十几岁,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抱住李月娘的腰,口中只是不停地喊道:“勇哥儿去了,他去了,这孩子。”
李月娘任由罗氏抱着,一双大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申勇,紧紧地咬着嘴唇,那双宽厚的手掌,结实有力的臂膀......她的思绪逐渐蔓延开来,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这时,躺在床上的申勇,应该叫李永强,他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先装死。他本是一名政府公务员,组织抗震救灾时车坠山崖,之后他两眼一黑,醒过来后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张床上。
开始他还以为是在医院,听到屋内的对话,他有点不知所措。再接着通过这具身体的全部记忆,哪还能不明白,任凭他平时再沉稳的心性,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平复下来,一切都太荒诞了。
良久,他以坚强的心志,接受了现状,况且他怕自己被装进棺材再死上一次。
既来之则安之,以后我就是申勇了。这是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的申勇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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