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唐显悦一出来就要将郑老爹的军。
“可喜可贺啊延平王！”唐显悦目光锐利看着郑成功，傲然捋了捋白须，声若狮吼震全场。
“延平王真乃父子英雄，虎父无犬儿啊！”唐显悦虽然说的是赞赏的话，但谁都听得出来他语中带刺。
郑成功手握刀鞘，目光如刀，沉默不语。
“延平王十五年来坚持抗清，屡败屡战，此番又要远征海外孤岛，真是志气可嘉，此为一贺！”
“令郎以弱冠之龄，挑起重担，留守大本营，更说出‘不光复不成婚’的壮语，更是英雄少年，志气可嘉，此为二贺！”
唐显悦以明显的讽刺语气说出上面的话，郑成功身边的部将都有些怒了，握刀在手，似要冲上前将老头猛砍一顿，但郑成功一个眼神就制止了他们。
“郑某自知抗清无功，心中惭愧，唐尚书还有什么指教可以一起说完。”郑成功虽然目光如刀，语气态度依然像对待长辈一样恭敬。
“指教不敢当。”唐显悦倚老卖老地捋了捋长及腹的白须，又目光如剑看着郑成功逼问道：“只是老朽与令郎定有婚约的孙女唐婉琴，今年已有十八岁了。敢问延平王和令郎，能在多少年内完成光复的壮志，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请给老朽一个明确的答复，若不能，请不要耽误老朽孙女的终生！”
唐显悦开始还比较从容平缓，但到后面就渐显得有些激愤，最后一句“请不要耽误老朽孙女的终生！”更是已激愤得有些吹胡子瞪眼了。
果然是要在这大军即将出征的节骨眼来退婚！郑锦不觉有些怒了。
但听到唐显悦说他孙女已经十八岁了，周围有一些将士也不觉露出了同情之色，对他的激愤表示理解。
这里的十八岁应该是虚岁，其实唐婉琴真实的年龄不过十七岁。放在三百五十多年后的21世纪，这样年龄的姑娘还在读高二，还未成年，还是一棵嫩草。
但在现在这个女孩子十五岁就达法定结婚年龄，既不能上学考科举也无正式工作的17世纪，十八岁还没嫁人爹娘就真的要发愁了。所以郑锦虽对唐显悦的激愤也能理解，只是他选择这个时刻来退婚，又话中带刺，令自己很有些不爽，更无法给他一个明确的光复时间答复。
老爹抗清十五年未光复寸土，我现在怎么明确答复你一个期限？
如果我现在拍着胸脯说不用你孙女青春寂寞多久，最多五六年内就可以赶走鞑子光复大陆，那岂不是在众将士面前明说自己老爹不行，他要避贤让位我给我才是？
如果说你老不要急，光复大陆这事岂是那么容易，起码还要等二十年，那样虽然照顾了老爹的面子，岂不老子一点霸气都不剩了？
只说“不光复不成婚”还算是豪言壮语，但如果非要在这句话中加一个明确期限，那就是惹人笑柄的**语了。
对这门看似门当户对的婚事，郑锦当初选择逃婚有他的原因。现在面对唐显悦的质问也只能沉默，不想公开坑爹，也无法给答复。
郑成功也在沉默，而且沉默中的郑成功比郑锦想得更深。
他认为唐显悦选择这种大军将要出征的时候来提此事，分明不仅是为了她孙女的婚事，而是在最后一刻还要代表反对派，来阻止一下此次东渡出征计划。
如果唐显悦真要以孙女的婚事借机发难拖阻，郑成功可能会再不顾谁是前辈，谁是长者，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郑成功终于打破沉默，面无表情对唐显悦说道：“唐尚书，对令孙女现在的处境我也表示同情，但儿大不由爹。犬儿现在是铁了心不光复不成婚，说到做到言出不悔，所以我也没办法。如果你老决定要退婚，我没意见，但也不管这事。只有你老去鞑子的京城找我爹商量，或让犬儿一纸休书休掉你孙女。”
郑成功说完后再也不顾唐显悦是什么反应，猛然转身而去。
风吹起，郑成功黑甲红袍飞扬，面对滔滔大海如铁塔般屹立。
忽然郑成功拔出佩刀，斜挥向天，遥指海上那一轮升起红日。
金色的阳光漫过接天碧浪而来，照在郑成功高举的雪亮银刀上。郑成功挥刀下斩，同时以惊涛骇浪的威严声音下令：
将士们，东向台湾，出发！
两万五千出征水兵震天呐喊，淹没了唐显悦愤怒的身影。三百多艘战舰同时升帆起锚，遮蔽了海上霞光铺天灿烂。一排排侧舷重炮轰然开炮，炸起龟龙遁避的壮观喷泉。雄壮的进攻号角又吹起，郑成功亲自升起了旗舰之帆，一段伟大的征程终于起航。
旗舰扬帆破浪的一刻，郑锦也拔剑出鞘，一道紫光冲天而起。
“大明水师，雄壮威武。东征必胜，复我疆土！”郑锦用少林狮子吼的功夫，对着起航的战舰举剑高呼，声震海涛。
在陈近南的带领下，留守的数万将士也一起举起武器呐喊：
“大明水师，雄壮威武。东征必胜，复我疆土！”
“大明水师，雄壮威武。东征必胜，复我疆土！”
……
在众将士的震天呐喊声中，郑锦也开始眺目观望那些出征战船。看着看着，郑锦眉峰间不觉浮起了一缕优思，感觉“大明水师，雄壮威武”这句话放眼世界来看，不过是撑场面的自我安慰。
那三百多艘船并非都是主力战舰，而是以二十多艘长约50米，宽约20米，三层甲板高，载重约1000吨位的大福船为主力，其余的是两层甲板的中型福船，海沧船、广船，还有一层甲板帆浆混用动力的苍山船，以及更小型更机动的鸟船。
郑锦目测感觉下，现在郑锦水师的主力福船，相比西方帆船在建造成本、适航性、装载力、战斗力综合性能的考究下，似乎已经落后了。
福船和西方帆船外观上有明显的不同。福船的长宽比例较小，一般在2.0到2.5之间，看起来要比西班牙大帆船，以及英、荷新型盖伦船更短肥一些。在水上航行，短肥之物向来没有瘦长之物速度快。
还有与盖伦船下宽上窄不同的是，福船的船体是下窄上宽的尖底型，一般需要底层压沙石才能保持平衡。底尖则吃水深，吃水深则起止迟重，机动性能不好，遇到浅水还容易搁浅。要压沙石才能保持平衡，则说明船本身的平衡性能不好，畏风浪。如果遇到大风暴浪，靠压沙石保持的平衡可能没用，不适合远洋航行。
最大的不同还在桅帆上。福船没有船首斜桅和三角帆。前桅、主桅、后桅也都是一桅一帆，和西方帆船的一桅多帆显见不同。
福船的帆是竖纵向的帆，就像一片巨大的草席挂在一根长木杆上，或者说像在甲板上插了三柄大芭蕉扇。
而西船之帆除了船首和船尾的大三角帆外，中间的桅杆上装的都是横帆，一般至少都有三片，分别为上桅帆、中桅帆、主桅帆。这些帆大小不一、可升可降，还可以在风浪太大时拆下一两片来。
西船淘汰了竖帆，用三角帆和可拆卸升降的多片横帆，无疑更适应海上风向风速的多变性，更能借风力，抗暴浪。
虽然现在的主力福船加了侧舷重炮，但福船的主体设计建造技术还停留在郑芝龙时代，或者更可以说还停留在郑和时代。郑和下西洋时的旗舰宝船实际上就是一种超大号的福船。
宝船虽然也可以下西洋，但按成本计算，一艘宝船的建造成本只怕是麦哲伦环球航行的卡拉克船的十倍不止，是哥伦布横渡大西洋的一艘卡拉弗船的三十倍不止，而现在卡拉克船和卡拉弗船在西方都早已被淘汰了。
虽然从船队数量来看，郑家水师的庞大可观不亚于西方一国，郑锦也不担心以大福船为主力的郑家的水师开到台湾去将荷兰人赶跑，但确实忧虑大明现在的造船技术。
如果剩下最后几个孤岛的大明被大清灭了，两百年后，当西方造船技术已进入蒸汽机、螺旋桨、铁甲舰时代，中国满清政府还在用郑和时代的木制风帆福船作主力，去和入侵的英法联军打水仗。
想到那一幕郑锦就有些蛋疼的感觉。
“世子，外面风冷，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陈近南看着郑锦眉峰间的忧思，虽然不知道他在蛋疼，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
现在17世纪中叶欧亚大陆正处于第四个寒冷期，厦门岛三月中旬的天气比不得后世温暖期的21世纪，海风一吹真的很有些冷。郑锦虽不怕冷，但看见有些身体不好的文臣名士们都冷得哆嗦流鼻涕起来。
“好，我们先回去。”郑锦挥剑落下，止住了众将士们的呐喊，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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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军港重归平静，只剩下海潮汹涌，惊涛拍岸。
唐显悦孤身一人站在海边的一块巨石上，背负双手，白须飘飘，望向北方，脸上的神情显得很有些愤怒、无奈、纠结。
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品，怎么遇上了郑家这样的爷、子、孙三人！
真是瞎了眼，对不起婉琴啊！
现在该怎么办？
真的去北京城找郑芝龙那没骨气，见风使舵的小人商量退婚？
不可能！
现在唐显悦最讨厌鄙视瞧不起的人就是郑芝龙了。
当初唐显悦任隆武政权的兵部尚书时，虽然官职上要比郑芝龙大一级，但常常要受郑芝龙的掣肘，受他之气，根本无法指挥他。谁让大海盗郑芝龙他有一大帮子人马战船，帝业政权都是靠他的军队在撑着呢！所以唐显悦这个进士尚书也只能让郑芝龙这个海盗侍郎三分，虽然唐显悦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没文化的海盗。
最后有一天海盗郑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年仅三岁的小萝莉唐婉琴，忽然就来了兴致，对进士唐说他也有一个聪敏好学眉清目秀的四岁嫡长孙，还没有定亲。
进士唐当时就明白了海盗郑的意思，虽然对没文化的海盗世家的孙子不怎么待见，但为了抗清的大局着想，还是咬咬牙，提出了佳孙佳婿的建议。
海盗郑一听兴致更高了，笑呵呵称呼起唐亲家来，并立刻吩咐笔墨伺候。于是乎，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在舔的婉琴萝莉忽然就多了一个小相公，正在玩泥巴的郑锦也多了一个小娘子，尽管他们当时一点也不知情。
万没想到的是，刚定亲没几个月，郑芝龙这见风使陀的小人就秘密北上投降了满清鞑子！如果不是看在他儿子郑成功还坚持抗清不投降的份上，唐显悦只怕当时就要撕破脸退婚！
郑芝龙一投降，隆武帝就接着被抓被杀了，郑成功也改旗易帜向西南方的永历帝，唐显悦的兵部尚书也懒得再做了，挂冠归隐啸傲林泉而去。
十多年啸傲林泉养成的清高，现在让他去满清鞑子的京城，还要去求那个本看不起的小人郑芝龙，那怎么可能？
不去见面亲求，修一封书信去如何？有可能到达囚犯般被软禁的郑芝龙之手么？就算到达了郑芝龙那小人会回信么？
唐显悦对着浪涛涌起的空寂大海摇了摇头。
可是不退婚，难道就让婉琴的终生幸福毁在郑锦那狂妄小子之手？
婉琴虽说是隔了一层的孙女，但从小被自己带在身边教养，是孙辈中最得意喜欢的第一人，又怎么忍心看她孤苦终身？
让那小子一纸休书休掉我孙女？这么耻辱的事绝对不行！
难不成那狂小子真有回天之力？真能在五、六年内光复大陆？这可能么？
又一阵海风拂过，吹动孤岩上负手而立的唐显悦白发白须白袍飘展不已，却吹不开他愁虑纠结的眉头。
忽然，随那荡荡的海风，飘过来一阵穿涛惊浪的笛音。
那笛音忽而低沉苍凉，如洞箫在秋月凉风下呜咽……忽而又高亢激昂，如在大漠边城的高楼上，奏响黄沙穿金甲的血战壮歌……又忽地千军万马烟消云散，只剩下那万古不变的长空，飘荡着浮游不定的云……游云又化成苍茫无际雨，汇入潺潺湲湲的溪，流入奔腾汹涌的河，万流入海……大海长风中，扁舟一叶上，一道人孤客激浪而行，悠闲而卧，载沉载浮，怡然自得……
听着那海上飘来的笛音，唐显悦不觉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意境，紧锁的眉头也不觉一时舒展而开。
回头望，海涛涌立间，一叶扁舟上，恰见一青衫道袍客，玉面有须郎，正横笛乘风、踏浪轻啸而来。
原来是他！又来烦老子了！
唐显悦看清了扁舟上的那个人后，忽地一甩袖，转身而去。
“哈哈，云岩子前辈，多日不见的，这么不给小道一点面子？好歹小道也为你奏了一曲《沧海一粟》的啊！”
铁笛青衫客说话间，忽然纵身一跃，身姿划过一道如海上白鹭般的优美弧线，向着还有十多丈远的岸上飞掠过去。脚下的轻舟在他纵身掠起时，也被一股力量带动如离弦之箭般向岸上激射而去。
唐显悦背对之视而不见，用鼻子哼了一声：“都快知命之年了，还小道？我看你干脆自称小生好了！不更合你的小白脸形象么？”
青衫客点水踏波之后又潇洒飞起，带动腰间挂着的紫色酒葫芦微微荡漾，身体却笔直稳稳落在唐显悦所立的那块巨石之后，笑呵呵道：“老前辈火气不小啊，可有烦恼心事？让小生为你卜一卦如何？不过在卜卦之前，可否斗胆问一下，老前辈的那幅《万里江山图》画好没有，还有黄山谷的那幅《砥柱铭》……”
不等青衫客说完，唐显悦就拂袖冷哼一声走下巨石。
“老前辈等等，我真的是很诚心的，这次我出一千金！”
“小白脸你死心吧，一万金都不卖！”
“等等，云岩子前辈，我出一万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