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长风中,鼓满风帆的大福船船头甲板上,陈近南扶舷而立,青衫冠带飞扬,只是神情显得有些惆怅失落。
他从小就努力想得到师父张九渊的欢心,但总是挨他的教训痛骂。现在与张九渊三年多不相见,刚见面又要离别,离别前又被他声色俱厉地批评了一顿。
前面陈近南小心翼翼地问张九渊:“现在我们已得漳州,泉州与潮州,请问师父当攻哪一处为先?”
张九渊破口大骂:“鼠目寸光!怎么只想到吃窝边草!打下了福州,泉州还用打么?”
“可是……”陈近南终于没敢在张九渊面前说出现在打福州的风险,要说风险估计又要被师父骂喝水不慎都可能呛死。
“那打下福州之后,请问师父,西越武夷,南下广东,北上江南,三策何为优先?”陈近南又小心翼翼地躬身请问。
“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我跟你说不能只想到吃窝边草,你怎么就是木脑瓜点化不通呢!”张九渊目光十分不屑瞟了陈近南一眼,又自顾自地捋了捋漂亮的长须,那神情仿佛要将陈近南踢出师门。
陈近南低头惶恐:“弟子不敏,还请师父看在弟子一片诚心向学上不相弃,对弟子不吝教诲!”
这样谦恭好学的学生,却有这样一个无良的师父,一旁偷看偷听的郑锦也有些看不过去了。恨不得冲上前去将神仙公鸡那自鸣得意的胡子一把火烧掉。
良久,张九渊看了跪着的陈近南一眼,终于开恩没有踢他出门,而是轻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最后再点拨你一下,不管你懂不懂,都请你再不要麻烦问我了。我哪管这么多俗事,况且你都是超过三十而立的人了,什么事都问我像什么话?”说着张九渊伸出手指,向楼船的板壁和顶舱相接处斜斜一指。
“看见我指什么地方没有?”
“西北方。”
“嗯,你还不算笨得不可救药。我还以为你要回答说我指的是舱壁。不管你了,我去钓鱼了。”
…………
郑锦走到陈近南身边,看着惆怅失落的他,安慰地笑了笑道:“近南兄,你不要失落。你师父那人,是太狂妄得没边底了,你也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反倒更新赏近南兄你的谨慎。诸葛一生唯谨慎,诸葛是我的偶像,你也是我的偶像。这次不是你的周密谨慎,及时带兵来救,我都有生命危险,更不谈逆袭施琅耿精忠,反败为胜。我真的要谢谢你。”
“还有我们现在手头那点地盘和兵力,还真折腾耗不起。你师父点拨你的什么打福州、图西北的大话我都有些不以为然的。”
望着白鸥划过海浪,消失在天际,陈近南良久沉默后终于开口道:“不,我认为师父的策略很有道理,很有可行性和必要。”
“这……近南兄何以这样认为?”
“打潮州难以有进一步扩展空间,打泉州也必然会有福州来救,即使打下了泉州也要花极大代价打福州。不如我们一开始就佯攻泉州,实际准备打福州。如果打下了福州则整个福建省都可以较容易拿下。”
“西北虽然现在离我还较远,但也必须要早图之。因为没有强大骑兵,即使我们打下了江南也不能彻底拔起鞑子的根基。而要得精锐骑兵,必须要得西北。到时候从西北和江南两路夹攻,才会让鞑子顾此失彼,才能较容易直捣其黄龙。”
“现在我们虽然不比往西北派大量军队,但洪门的势力必须要开始向其扩张渗透了。西北方现在有吐蕃、叶尔羌、准噶尔三股势力,成三足鼎力之势,我们只要在其中制造混乱就必然可以趁乱打劫占据一块地盘,然后逐步扩张壮大。”
……
“好吧,近南兄,我承认你师父的策略有几把刷子,但你能不能说慢点,给我一点听懂明白的时间缓冲。”
……
“好,近南兄,等我从江南回来,我们就一起打福州。你先回去准备着。这次从莆田抓来的三千壮丁,我们的玻璃厂、水泥厂、枪弹厂正缺工人,你和工部唐侍郎商量着安排一下。还有这次抢来的银子,你一部分拿来安置南少林逃出来的师兄弟,一部分给将士们每人做一套新军装,剩下的你自己看着用。”
“遵命,世子。”陈近南现在脸上的惆怅失落感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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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澹,吴川枫动玉萧森。
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如今无事只遥吟。
海上秋风过,郑锦坐在楼船的甲板上读着瑶姨所选诗集中柳如是的诗,感觉这个倾倒一众江南才子的文艺女神做的诗真有男人的大气和豪气,非一般女子能做。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
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又读到上面一首,郑锦感觉女神毕竟还是个女人,有着女人爱花思春,恨春悲秋的锦绣心肠,只是不知她恨的人是谁,思的人又是谁?
正合上书页在海风中遥想女神的风采时,忽然一个人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到了郑锦身边,差点吓了郑锦一跳。
尼玛的怎么这样无声无息没一点征兆?如果这个人要给自己一刀,自己一定怎么都躲不开。
还好,这个人并没有想要杀自己的意思,只是像要抢劫自己一样东西。
“把那东西乖乖交出来!”张九渊吹了吹胡子威胁郑锦,那模样再无半点仙风道骨得道高人的风范,十足一个老流氓。
“什么东西要交给你?”郑锦收起了书,看着老流氓,气闲神定一点不受他威胁。
“别给我装傻!血王舍利一定在你身上是不是?”
“就算在我身上,为什么要交给你?”
“因为我拳头比你大。”
老流氓晃了晃拳头,看样子郑锦不给他,他就要动手抢。
确实,郑锦感觉他的拳头比自己大十倍不止。想起前面在九鹤溪隘口汪清雪说的话,郑锦现在真有些后悔当时没有跟她交易。一万两银子,就要这样飞了。
“老前辈,你就一点也不顾及你的年纪比我大两倍不止吗?”郑锦有些不甘心就这样在自己的船上要被人抢劫。
“我告诉你,八岁小孩的东西我都抢过。何况你都满十八岁了!最后问一句,給还是不给?”张九渊哼哼一笑,毫无耻辱感地捋了捋长及腹的胡子。
“好吧,我给。不过我在给你之前,能否问前辈一个问题?”
“今天心情不错,你问吧。”
“前辈你的武功我看已经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了,你还要那血王舍利做什么?”
“哈哈哈……”张九渊放声长笑起来,“小子这个问题问得不错,马屁也拍得不错,我很喜欢。不过我不会因为你拍我一个马屁就同情你的。学无止境,天外有天这两个词你懂不懂?我现在天下第一不等于我将来天下第一,即使将来也是我天下第一那也可以比现在的第一高一个境界。唉,你这种浅薄无知的小子又怎会理解我的境界和追求,跟你说了估计也是白说,你还是快将你不配拥有的东西交出来吧。”
郑锦还能说什么,只好掏出怀中那方梵文玉盒,递给了老流氓,不然他真动手抢起来自己可吃不消。
“前辈的境界我只能高山仰止,非我所能理解。我看前辈的境界简直比独孤求败还高。”
“独孤求败?听起来也很厉害的样子。这是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说过?”张九渊打开玉盒看了一眼,一道异光刹那闪现,张九渊的双眼不禁眯成了一条缝。
“那个人嘛,太神秘了,我也是前不久才刚听说的。”
“小子,不要掉我胃口,快快道来!”张九渊合上梵文玉盒,又开始威胁郑锦。
“前辈想要知道此人的来历,必须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前辈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说。”
“什么条件,你且说来!”
“哦,不急。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带一个人来见你,然后她要你答应她什么话,你都答应她就是了。”
看着郑锦那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模样,张九渊只好收起拳头,瞪了郑锦一眼:“什么人要见我,你快去带他来。”
郑锦来到二楼船舱的一个豪华房间时,蓝玥正一抱膝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涌起的海浪,如宝石般幽蓝的双目正呆呆出神,似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清愁。
“教主,现在他正在船头甲板上,汪清雪不在他身边,你正好可以去找他。”郑锦现在对蓝玥充满同情。她万里迢迢从波斯来到中土找她爹,却发现她爹正宠爱着另一个养女,反而将她这个亲生女儿扔一边不问不管。
蓝玥听了郑锦的话仍然双目怔怔发呆,好一会才开口回话:“找他又怎样?他能跟我一起回波斯吗?他认不认我这个女儿还都说不定呢!到时候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郑锦忙安慰道:“天下哪有不认亲生女儿的爹,教主你多虑了。”
蓝玥如古湖幽蓝的双目终于转动了几下,看了郑锦一眼,轻叹道:“谢谢你的劝慰。我猜他心中一定一直在恨我娘,所以连带着我也不喜欢了。”
“教主不要多想了,你再不上去,他可能又要驾小船去钓鱼去了!”
“好吧,我跟你上去。”
“教主,你的斗笠。”郑锦指了指蓝玥遗忘在床上的那顶镶有红、黑、蓝三颗硕大宝石,垂有桃红色轻纱的的形状特殊华丽笠帽。
“嗯,我忘记了。还是先戴着,待问他几句话后再见机取下来。世子,你帮我取过来一下。”
蓝玥戴好郑锦取来的斗笠面纱后,和郑锦一起走上甲板。郑锦走在她身边,明显可感觉到她的紧张。那种女王般的气场和红月弯刀般的杀气完全消失,现在倒像一只要去见老虎的紧张小鹿。如果不是戴着斗笠面纱,郑锦估计她会更紧张,只怕要紧张得要自己拉着她才能走动。
“请问,前辈你有没有……和一个波斯圣女有过一段缘分?”似走了千里路般,蓝玥终于走到了张九渊面前,虽然努力克制住紧张,但声音还是有一丝颤抖。
“有啊。”张九渊极目云天浪海答了一声,仿佛回答他有一个茶杯般云淡风轻。
“那圣女叫什么名字。”蓝玥轻咬了咬唇,又声音颤抖问了一句。
“好像叫什么…慈珂来着。”
蓝玥听道“慈珂”这两个字时,娇躯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那你……知道我是谁?”
蓝玥再次咬了咬唇,决定还是先不取下斗笠,只是用一双遮掩在面纱中幽蓝色眼晴定定地看着张九渊,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掉泪。
张九渊也终于将目光从云海深处收回,回头看了身边的蓝玥几眼,清如深渊的目光似要穿透蓝玥的面纱。
“你是……圣女的女儿玥玥?”
“不错。”
蓝玥努力克制住自己某种心灵深处的冲动,摘下了斗笠。
但双目中所蓄的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如晶莹珍珠般簌簌掉了下来。
“你好狠心,这么多年来,为何都不来看我们一眼?”蓝玥一时眼中既有泪,也有火,既是喜,也是恨,心头也涌起百番滋味。
张九渊定定地看了摘下斗笠的蓝玥一会,忽然冷哼一声,傲然转过了身去:“你娘给我戴了那么多顶绿帽子,还有脸让我回去看她?我只怕回去会忍不住一剑杀了她!”
“但娘也有她的苦衷,况且她现也没多少在世的日子了,常常梦里念着你,你可不可以原谅她,回去见她最后一面。”蓝玥看着张九渊冷傲的背影,流着泪,简直快哭出声来。
“不可能!那个假圣女真荡妇,骗得我好苦,我至死都不会原谅她!”张九渊忽然仰天悲啸一声,纵身一跃,跳下了大海踏浪而去,一片狂浪在他身后如长鲸喷水激起,悠忽间不见了他踪影。
蓝玥怔怔地望着空寂的海面,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那哭声虽然不大,却呜呜咽咽听起来似断人肠。
那老流氓,怎么这样冷酷,这样说话不算数!
郑锦在心底骂了张九渊一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蓝玥。
此时的她再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教主、女王,只是一个没爹要的可怜小姑娘。
“哭什么哭!气跑了我爹,还有脸在这里哭!你是她亲生女儿又怎样?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白底蓝碎花的村姑汪清雪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头。
正在呜咽悲怯的蓝玥听到背后传来的冷冷声音,忽然一下收了眼泪。
一道妖艳的红芒冲天而起,蓝玥的海棠弯刀已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身一刀向汪清雪斩去!
汪清雪似早有准备,身子如惊鸿拂影一闪,飘出数丈之外,躲过了蓝玥凌厉杀气的一刀。一道银光泛起,竹花短剑已被汪清雪擎在手,就要向蓝玥反杀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郑锦已冲过去挡在中间,拔剑出鞘。
“两位,要打上岸再打,不许在我的船上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