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锦向他们作揖行礼敢问有何指教时，那白衣僧二话不说，缓步从容走到那300斤级的强弓前，就那么随便地拿起，随便地搭上箭，也不见什么瞄准，忽然就那么扣弦拉弓一箭射了出去。
中了！
而且穿透！
而且中了两箭！
只射一下却中两箭！
在场所有将士都瞬间被震撼无言。
唐超和田信川都看得有点呆了。
印度阿三宝树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嘟”的轻呼！
陈近南的神色也微动了动。
郑锦射狮子山上的龙旗时，虽然三箭连珠却只能一次射一箭，这家伙不仅一次射两箭而且连瞄都不瞄，或者说他好像连看靶都没看。
但郑锦知道他不是没看，而是速度极快。
搭箭、扣弦、拉弓、转身、瞄准都在那么一刹那之间，那么一气呵成地连在一起，所以一般人只看见他搭箭拉弓却没看见他的瞄准。
这样的境界估计至少需要苦练四年，郑锦自认还达不到。
就凭这一发两中300斤强弓250米外穿透的箭术，郑锦觉得自己刚才对他那恭敬的一下作揖很值得。
果然是高人！狂得有资本。
“大师神射之技，令郑锦大开眼界，自愧弗如。敢问大师还有何指教？”郑锦又对白衣狂僧拱手敬问。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白衣狂僧睥睨了郑锦一眼，负手身后淡然道。
这个是雕虫小技？那刚才参赛所有获奖的选手岂不都要羞愧死还敢领赏银？果然是狂！
根据《战国策》中的启示，面对狂人如果不能以实力压服他，就只能以更谦虚的姿态，更恭诚的礼敬打动他，所以郑锦再次对白衣狂僧躬身而拜道：“大师的雕虫小技已让郑锦惊为天人，如果还有屠龙之技，请大师不吝演示，让郑锦再佩服得五体投地！”
白衣狂僧微仰着头，似在望天上的流云，似在望天上的飞鹭，或者什么也没望只是觉得以那样的姿势站着更潇洒，好久才慢悠悠答了一句：“足踏平地而射不算什么，若能足临千丈悬崖，不过一寸，射五百步悬崖对面一群秃鹫，箭至鹫落，例无虚发，那才勉强可以说善射。”
足临千丈悬崖……面对一群秃鹫……箭无虚发？
郑锦倒吸了一口气，那不吓得腿发抖都是好的，还有心情去射箭！
场上的万千士兵和观众们在吓得失色时也纷纷摇头，这白衣僧简直太狂了！
只是现在既没有千丈悬崖，也没有秃鹫，怎么看你表演？郑锦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了白衣狂僧一声：“大师，那个太吓人了，还有没有其他指教？”
白衣狂僧轻哼一声，负手身后，仰头望天观云，再不搭理郑锦。
郑锦既不好再问什么，怕他嫌啰嗦，也不好拂袖而去，那样高人更不会对自己俯就了。唯一的对策就是默默躬身低姿态——礼贤下士。
记得前世的中学课本中有一个段子，信陵君去求见侯赢，要亲自为侯赢执鞭赶马车什么的，侯赢却一直不上马车，在车下和身边的市井屠狗沽酒的友人们聊天拉家常问狗肉价。信陵君却一直在马车的车夫座位上恭敬地拿着马鞭，没用因手臂僵硬而移动分毫，脸上也毫无倦怠之容，弄得信陵君的卫士们怒气冲冲险些要去将那话痨的老头子暴打一顿。最后侯赢似乎是狗肉价酒价姜价大葱价都问完了才终于上了车，信陵君才终于直起身子甩开手臂得得得地赶起了马车窃符救赵去了。
现在白衣狂僧既然要抬头看云，郑锦觉得自己低头看一下蚂蚁有何妨？即使白衣狂僧最终不屈就自己，但观礼台上那些书生名士亲眼看着，一段郑世子“礼贤下士”的佳话可能就要这样传出了！这简直就是无声的广告和行为艺术！
就这样，白衣狂僧抬眼望天，郑锦低头看地，两人不知以这样一傲一屈的姿势默默对站了多久。海风吹过来，吹动他们的衣袖翩翩，两人的身体却都如石头般一动不动。
阅兵场上的士兵和观众们也默默好奇地观望着，似乎要看到底是谁先开口，但郑锦的几个侍卫却有些看不惯了，准备要上前去将那对世子倨傲的白衣狂僧狠揍一顿，陈近南却伸手拦住了他们。
不知多久之后，也许过了很长，也许也不过几分钟时间，只因为大家都沉默才显得时间长。那白衣狂僧才终于慢悠悠开口了，目光却依然望在天上：“我有一个小游戏，想和世子玩一玩，不知世子敢不敢？”
靠！老子有什么不敢和你玩的，快说来，老子的背都有些躬酸了！
“大师有何指教，请明言。”郑锦决定要礼贤下士到底，继续苦逼地躬着微酸的背，低头谦虚道。
白衣狂僧负手而立，虽然说话声音低沉，却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我们相隔一百五十步站定，你射我一箭，我射你一箭，世子敢玩么？”
话音落下时，白衣狂僧望天的头终于低下，又略抬了抬压低的斗笠帽沿，与郑锦平对而视。
郑锦这个时候也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终于相碰。
前面听那声音很是雄浑苍老，郑锦以为这个白衣狂僧至少已有五十岁。
哪知笠帽下藏的是那样一双青春英秀的眉眼，看样子最多不过二十五、六。
如果不是看那平板身材实在不像女人，郑锦估计就要认为自己又遭遇了女扮男装的狗血桥段。
只是那眉眼虽然秀气，但和一般女人柔弱的秀气又有些不同，而是很带有几分英气勃勃和狂傲不羁。
“世子如果不敢玩，就请说一声，老道要走人了！”
耳畔又响起那雄浑苍老的声音，那英秀的眉眼间更透出一份傲气和轻蔑。
原来是在我面前装老！如果不接受他挑战，自己既显怯弱又输了郑家军的威风，更不可能将白衣狂僧收服。郑锦扮信陵君扮了一大阵后，此刻也终于露出了几分狂傲的本色，扬眉朗声道：“陈军师，取我弓箭来！”
陈近南犹豫了片刻，还是去取来了那张郑锦专属的硬如铜铁，韧如牛筋，发如机弩，以最上乘的相思木做的复合强弓，以及那个装有白雕羽铁箭的箭袋。
但陈近南却没有将弓箭交给郑锦，而是握在自己手上，向白衣狂僧建议道：“这位壮士，让陈某先向你讨教如何？”
白衣狂僧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头偏向一边，抬头看云。
陈近南看见白衣狂僧明显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轻蔑，却不动任何怒色，正要说什么，郑锦已上前两步，看着陈近南用命令的语气道：“陈军师，弓给我。”
“世子三思！”陈近南还是有点不情愿将弓交给郑锦，白衣狂僧的箭术他亲眼所见更在郑锦之上，他却对白衣狂僧的来历意图还不甚知底细。
“此人来路不明，还请世子三思！”大将郑泰也上前几步，向郑锦劝谏。郑泰是郑成功叔父郑芝虎的儿子，郑锦平时也得喊他一声四叔。
“请世子三思！世子不要争一时之胜负，而将自己的尊体至于危险之中！”刘国轩、吴淑等人也过来劝谏。
白衣狂僧的箭术更在郑锦之上，这是大家刚才都有目共睹的事。现在他要跟郑锦你射一箭我射一箭那样决斗般的玩法，众将士岂能不担忧！万一这个人是清廷的奸细更是凶险！
郑锦自己也觉得此事并非没有凶险。
但无奈他刚才扮信陵君太入戏，潜移默化中就将白衣狂僧想象成了侯赢朱亥那样的侠客高士，而不是阴险奸人。
再加上刚才看到那双英秀的眉眼更生好感。
人才很缺的郑锦真舍不得放走一个很有可能是侯赢朱亥那样的人物！
“都不必说了，我意已决！”郑锦向劝谏的人一挥手，转身几步取了一张250米级比赛的强弓在手。陈近南握着弓不放手，郑锦也不好意思去抢，用这个300斤的比赛弓也可以。
白衣狂僧终于也收回了望天的傲然目光，也取了一张300斤的强弓并一支箭。
两人各自走动，然后相隔一百五十步站定，握弓对面而视。
“怎么个射法，请大师指教！”郑锦先开口问道。
“很简单，你射我头上的笠帽，我也射你头上的帽子。首先以射落帽子为胜，如果都射落了，就以距离分胜负。输者给一千两银子。”白衣狂僧简洁利索回答。
“我头上没帽子。”
郑锦话音刚落，百步之外那一直沉默不言黑衣僧不知怎么头一甩，他头上那顶斗笠就像一个UFO般划过凌厉而玄妙的弧线飞落到了郑锦头上，不偏不倚，正好戴了个正。
那黑衣僧没了笠帽，果然露出了个光头。
黑衣黑蒙面的秃驴粗眉如枪，杀气凛冽，看起来真不像好人！
忍着帽子上的汗酸味，郑锦又对那白衣狂僧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谁先射。”
白衣狂僧以淡然，却声震全场的声音答道：“世子先来，我若动了分毫，无论世子有没有射落我的帽子，都算我输。同理，当我射世子时，世子若动分毫也算世子输。两人都没动分毫，就以箭落帽分胜负。”
不能动分毫？
郑锦原以为只是站着脚不能移步，上身可以闪避，没想到整个身体丝毫不能动！
玩得这么狠？万一我手一抖发挥失常射偏一点你不动不是没命了？或者你手一抖发挥失常老子不是也没命了？
“世子不敢了吗？”白衣狂僧远望着犹豫着没搭箭的郑锦，不重不轻地轻蔑激将了一声。
郑锦的一丝犹豫害怕被那双英秀眼睛射来的轻蔑目光顿时激得烟消云散。
抬手就是一箭！
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
帽落！
箭依旧飞！
白衣狂僧身体像旗杆般纹丝未动。
“很好，世子箭术还算不错。”白衣狂僧笑了笑，然后挽弓搭箭，遥对郑锦面无表情说道：“该我射你了。”
这次他挽弓搭箭的动作却异常慢，慢得像在拈针绣花。
所以他还未拉弓开射时，陈近南已经飞奔到了郑锦身边，挡在他身前，恳切劝谏道：“世子深负留守重任，两岛安危，系于一身，若有何不测，属下实难向延平王交待。还请世子让属下代受这一箭！”
“请世子保重千金之躯，以大局为重！”在郑泰的带领下，其余四个大将刘国轩、林礼贤、吴淑、许耀都跪下向郑锦劝谏。
“请世子保重千金之躯，以大局为重！”在场所有万千将士也都跪下，齐声劝谏。
看着面前为自己安危担心的黑压压一片下跪求情，郑锦感动之余却不想答应。郑锦此时已经心情轻松不像刚才那么犹豫紧张了。
其实对这种狠玩法，郑锦更担心的不是白衣狂僧一箭将自己射死了，而是担心自己一下发挥失常射死了一个侯赢。
既然白衣狂僧的箭术比自己更高明，如果他不想射我，我怎么会有危险？
如果他真的是清廷的奸细想借此机谋杀，老子又怎么会蠢到真的一动不动，或者提前感觉不出他箭中的杀气？
“放心，陈军师，没事的！”郑锦对面前的陈近南狡黠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
陈近南似乎从郑锦那狡黠的笑意看懂了他的心思，也觉得他的世子不会真的在性命攸关时宁死不动。
可是对郑锦能提前感觉到飞箭的杀气，并能及时敏捷避开的能力，陈近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还是有点担心。
郑锦知道陈近南的担心，又用一个坚定自信的目光打消了陈近南的疑虑，陈近南终于点点头，从郑锦身边走开，但并没有走远，只走了六步就定下了身。
“你现在可以开始了！”郑锦对远处一百五十步外的白衣狂僧笑了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点球大战中手脚身体都不能动的守门员，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射。
只是自己现在是要守的不是球，而是一诺千金的一个承诺，一个言出必行的“信”字。这个字对一个统帅，对一支军队而言是和战斗力息息相关，十分重要的一样东西。
我信你，始终会和我战斗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口气，我们都不退。我信你，我坚持到最后一刻，你一定会来救我。我信你，打赢了这一仗，每人会有一斤酒两斤肉就一定不是九两酒一斤八两肉。我信你，军中无戏言，军令如山……
白衣狂僧已拉弓如满月，对准了郑锦。
目光如冰，面无表情。
身体静如雕塑，却又充满恶魔般张力，似有一支雷电之箭要从其中喷薄而出，射向郑锦。
他不瞄准就可以射中，现在他慢慢瞄准是否反而要射偏，万一射偏了一点，射下了一点……
还跪在地上的众将士们抬起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