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璃山的桂花开的已是如火如荼。
山悦在后山的亭子里铺开了茶具,蓝宁昨日在山下的茶市铺子里得了些好茶,一早便被山悦拿来煮了。
对面坐着的赤水林丰,看着山悦细细将茶盅用沸水烫过,打趣道:“这等贤惠淑德,我当真是好福气。”
山悦面色平静,手上动着将一壶茶煮好,斟了一杯递给他后,方才开口回道:“谬赞。”
那日自琅回山相遇,赤水林丰随着山悦折回璃山,到如今已有七八日。山悦刚刚重兵调回,开始几天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见林丰并未要回赤水的意思,便也懒得说,由着他在璃山成日的晃悠。直到前日,山悦方才一切处理妥当,歇过一日,今天才抽出空来顾及林丰。
一盅茶喝完,林丰对着山悦道:“青丘本宅那边,我已经递了帖子,中容氏已经应了你我的婚事。”
山悦听后,胸中升起一丝抵触,垂着眼想了一下,对林丰道:“赤水可是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着急。”
林丰将茶盅还回给山悦,眼中忧虑之色一闪而过。他回:“父亲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恐是时日无多……”
后面的话,林丰再未说下去,但只这一句,山悦便也明白了大半。
林丰虽为赤水氏长子,但却并不得赤水现任族长—赤水榆阳的喜爱。反之,赤水榆阳倒是对自己的次子赤水麟疆十分疼爱。
当初麟疆的母亲,号称赤水第一美人的白宁薇嫁给了赤水榆阳后,相伴二十年来一直深得赤水榆阳的宠爱,爱屋及乌之下,麟疆自小就得了赤水榆阳多半的关爱,加之白宁薇前后的打点,麟疆向来是以赤水未来族长的身份而被悉心栽培教导。现如今,麟疆在赤水氏势力甚广,族中之人多半也是站在麟疆这边。相较而言,林丰则就势单力薄了,如今赤水榆阳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若想翻身,眼下便是林丰最后的机会。
但氏族中大部分的势力都已被麟疆牢牢握在手里,若想与之抗衡,林丰就不得不借助外间,而此时,与山悦的婚约便尤显重要,他必定是要竭尽全力牢牢把握住的。
山悦想到此,胸腔里不由陡升一股憋闷,但过后,不免还是为林丰担忧。前后分析下形势,便会发现,林丰现下境况乃是十分凶险,一旦麟疆登上族长之位,他深知林丰必不甘居于人下,故为绝后患,一定不会给林丰留任何活路。此时的林丰若不绸缪,后景必定是十分凄惨。而与山悦的结合,虽未必能一定保他从麟疆手里夺下族长之位,但璃山六万兵士却总能护他周全。
日光微醺,林丰坐在对面见山悦久久不作声,心下便是一沉。虽是如此,他却也深知此事的艰难,故而并不逼迫山悦,只拿眼静静瞧着她。
小泥炉上的茶水已沸,山悦此时的心境竟像这煮沸了的水一般,翻腾着难以平息。
目光远远投出去,正瞧见山路上一个白影向着他们走来。待走的近些时,山悦才看清是涂山衡,林丰也已看见,面上露了笑容出来,等涂山衡走进亭子,林丰笑问:“不是说蠡水有事么,怎么这个时间又来了。”
涂山衡微微笑了下,似是有什么话要对山悦说,林丰见此,便起身对涂山衡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山去。
山悦盯着涂山衡直至他坐下,问道:“怎么了?蠡水有什么事么?”
涂山衡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山悦说:“蠡水没事,倒是你这儿有事。”
山悦一听便明白过来,低着头想了半天才对涂山衡道:“我并不想嫁。他看上的是我手中的兵马,是涂山家的势力。他对我也许没有一丝的情感。这样的婚约,我怎么能履行。”
涂山衡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只缓慢而言:“在人间界待了二十年,竟待得然将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声音平淡,不带任何感情,却又无端生了丝冷冽出来。
山悦闻言“嚯”的抬头,静静盯着涂山衡。涂山衡依旧没有一丝表情,道:“生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婚姻里没有爱情最寻常不过。有的只是利益罢了,你如今竟幼稚到开始要求爱情。”
心中一切似乎突然间便开始慢慢倒塌,随之而涌起的不甘一分分堆在胸口,她太幼稚么?真的是她幼稚了么?她自是知道,自己担负这样一个身份,终会使她的一切都便得艰难复杂,每一个决断背后都关系了太多的人,牵扯了太多的事。然而她却始终不甘,她不甘将自己的幸福拿出去,去做他们权力斗争中的一个筹码,不甘自己的感情到最后竟不由自己做主。
涂山衡见山悦并不答话,继续道:“这场联姻看似是林丰利用了我们,实则也未尝不是相互利用。自从父亲避世远走,涂山氏族内如今已隐有分庭相抗之势。中容氏掌握本家势力,涂山黎手中又有差不多六万兵士。就连涂山歧,也不是可以小视之人。但我们这边,除了你我手中有兵外,山晟却是一丝的势力都没有。这样的局势,有朝一日若起争端,你、我还有山晟就只能是任人宰割的份。”
“何况林丰并非池鱼之辈,将来也必定不会亏待了你,再以他从前待你的样子,他未必对你就是没有感情。倘若两族联姻,中容氏那边倒未可能会,但璃山和蠡水则必会扶他当上族长。赤水族长之位只能是他的,也必须是他的。如此,他日若真出什么事情,我们也不会没有力量与中容氏相抗。”
涂山衡将目前形势一一分析给山悦听,山悦坐在那里只觉厅外的日头分外刺眼,不由拿手挡了挡,心中的酸涩一波一波涌了上来,直将她击溃,她双唇嗫嚅半晌,却根本寻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涂山衡,心里挣扎着告诉自己这并不是自己所求。然她张了张嘴,却只道出:“我……”
涂山衡不语,等着她继续说。
山悦稳了稳心神,抬头对着涂山衡又一次开口,声音细弱蚊吟,她道:“我,我不想嫁。”
涂山衡似是料到一般,并没有什么反映,只拿一双眼睛盯着她。山悦只觉难言的压迫感自涂山衡眼中迸出,一点一点将自己压的气都喘不过来。
半晌,涂山衡问:“是因为山晟么?”
山悦隐在袖间的手猛的颤了一下,几乎是一瞬,就脱口否决,言罢后,看着涂山衡的双眼,面上却渐渐露出犹疑之色,胸口里似堵了什么东西在,压的她倍觉难受,胸腔里的一口气竟怎么也提不上来。脑子里忽的便乱成了一片,疑惑,悲伤,无奈,所有的情绪在这一时间全都涌了上来,涌向她的脑海里,翻腾着,似暴风之下的大海,狂啸着将她吞噬。
双眼渐渐弥漫了一层水汽,山悦微微仰头,将眼里的泪水生生憋回去,转头,她看着涂山衡,她艰难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拿回灵识时对你说的话?”她垂了眼眸,顿了一下又继续:“那时我说,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以前和涂山晟在一起的日子。那些画面一幅幅天天划过我的脑海,清晰的如临其境,我记得那时的我们在花树下,他说着他喜欢我,一句一句,字字清晰;记得他不远万里的跑去北冥,只为去给我摘梦昙花;记得我和他赌气,故意让他找不着我,他急的派出了所有的丫鬟,小厮,却在找到我时一点也没有气恼,只对着我不住的道歉,记的后来,我们之间的事被父亲知道,他被父亲用鞭子抽的浑身是血,站都站不起来时,却依旧向着我爬过来。这些,我都记得,我记得所有的事情,一丝都没有忘。如此,大哥,你让我如何能嫁给个除他之外的人?”
山悦说完,已是泪眼迷蒙,她不动声色的抬手,将眼泪抹去。面上虽极力的保持着平静,但隐在袖间相扣的手指,已在手背上掐出一片胭红。
涂山衡从始至终只静静的听着,他默默等了一瞬,待山悦心境稍稍平复时,方才开口,但声音却是残忍的冰冷,他一字一顿,似要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山悦的脑海里一般,他说:“但山晟是你的兄长,你们之间牵扯着血缘,根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山悦仿佛遭了一记霹雳,没有一点声息的坐在那里,安静的盯着涂山衡。一双澄澈的眼眸里,突然间就空洞的没有了任何东西。
涂山衡眼底的不忍一闪而过,却在下一秒又一次重复:“山悦,你们之间,没有一丝可能。”
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进亭子,帷幔上垂着的六角铃铛叮叮当当发出一阵清响,山悦耳边的一缕头发被吹起,轻轻的黏在脸上,四下除去轻轻的铃铛声,一时间,竟安静无比。
涂山衡看着依旧没有什么反映的山悦,心底渐渐浮起担忧。
而此时,山悦却忽的起身,转身向着亭子外冲了出去,涂山衡心里一惊,身形一晃,便紧随其后。
两道白影转眼间隐没在云端。
涂山衡一路追着山悦及至灵疏峰,远远瞧见山悦正站在一处高愈百丈的瀑布顶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不住的抖动,正自哭泣着,轰隆的水声响彻天地间,将一切声音都吞没。
涂山衡立在云端静静的望着,此时,他竟然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此时竟然要将自己一直疼爱的妹妹推出去,却只是为保全他们的后路。
山悦哭了一会儿,将双手从脸上拿开,她摇摇望着远处,心底不知道在想什么。涂山衡几次都想上前,却又生生止住步子。
犹豫间,却见山悦双眼犹自盯着远方,身形却突然一倒,自百丈高的瀑布顶上一头栽下,下落中,山悦颈上忽的溢出一团柔和的光芒将她包裹,随后,便“通”的一声掉进瀑布下的湖里。
涂山衡心中一紧,正欲下去,却见山悦已浮了上来,她面朝上,一双眼睛盯着天空,身子浮在水上,随着水流一路蜿蜒,渐渐飘走。
涂山衡见此,便忆起小时候,山悦只要不开心便会跳进水里,随着水流飘荡,似乎这样就会让心里的不快,悲伤随水流飘走一样。涂山衡站在那里顿了顿,随后隐了身形,静静的向着山悦飘走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