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奴城里所有的军士都忙翻了天，背滚木、制箭枝、烧火油、搬石块，总之所有能用来向城下敌人招呼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到运上城墙再说。
刘良许是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倒也有了些觉悟，努力回忆着郭嘉教给他的城防部署，亲自督促，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大将之风。
周玉在城墙上待了一阵，见刘良还算能镇得住，便跟刘良打了个招呼，自己只身下楼，上了马车。
这个时代基本没有什么夜生活，就算有，也被周玉刚刚颁布的宵禁令给完全抹杀。整个城区之中，除了几拨巡逻士兵，街道上没有其他的人影。马车行驶在上面，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声音，在街道墙壁之间回转跌宕，显得格外清脆悠远，若是静下心来听，能听出味儿来。
周玉此刻的心境，便出奇的平静。这就好像楼下的听楼上的丢靴子，丢一只，另一只没丢，能被折磨得整宿睡不着觉，但若是第二只也丢了在地板上，那就放心了。
周玉也是如此，在王倪率领骑兵在外，战果不明的时候，在陈阡不知所踪的时候，在郭嘉生死不知的时候，周玉心里就好像有三只没丢下来的靴子，心里空落落的，实在是没法活。
但是此刻，王倪战败，陈阡醉倒，郭嘉病重，虽然形势不妙，几可用危如累卵来形容，但是未知的因素都已经尘埃落定，周玉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周玉从来就不缺乏面对困境甚至是死境的勇气，唯一能让他感到恐惧的，仅仅只有未知而已。
“相爷，去哪儿？”李大询问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桂香楼。”
……
桂香楼最近的日子，显然是不太好过。
今天上午做了重新开张以来的第一笔买卖，却被新东家连账都没结，就把贵客给扫地出门，这笔买卖无疑是亏了。
明面上是亏了，暗地里却是赚了。长史和国相先后来到桂香楼，这里面的广告效应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就新东家敢把国相爷赶出门外的这种彪悍架势来看，显然后台强硬。
姑娘们姿色上佳，抛媚眼抛到拉伤眼睫肌，敬业无比，都还是雏儿，有头彩。更加难得的是。老板后台强硬，不怕出事。
作为嫖客，对一座新开的青楼，还能有别的要求么？
所以今晚，眼看桂香楼就要客似云来，再创辉煌，却不料国相一纸令下，从今日起，全城宵禁，入夜敢在街道行走者，一律当做敌军奸细处理。
这告示一贴，晚枫巷的红灯区，直接就变成了黑灯区，黑灯瞎火，人影全无。
于是中山王妃童芹不干了，此时正盘腿坐在桂香楼四楼闻香阁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磨刀。
不来认账也倒罢了，还要断人生计，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烛火微摇，王妃的倒影挂在纸窗上，正如她心目中自己的人生写照一般，飘荡无倚，命如纸薄，一片黑暗。
刀是好刀，长五寸，刀柄贴金镶玉，雕龙画凤，刀刃形如柳眉，寒光湛湛，其实以这刀的刃口，童芹磨刀，实在是多此一举。
王妃脸上的泪水逆流成河，合着胭脂水粉，滴滴落在磨刀石上，倒是省却了磨刀时候必备的水盂，而且还让刀刃咸中带香，捅在那陈陌身上，必定会刻骨铭心。
一边哭着磨刀，王妃一边在盘算回头赐给周玉怎么个死法，到底是凌迟呢，还是一刀捅死算了。
就在此时，周玉好死不死地推开了闻香阁的木门，脸上挂笑，一副包邮到户，亲们记得要给好评的表情。
中山王妃抬眼一看，先是错愕，随后俏脸粉寒，目带煞气：“你来得正好！”
周玉反应奇快，一看王妃手里的刀，汗毛都炸了起来，往后跳了一步，口不择言地叫道：“女英雄且慢！”
王妃伤心欲绝，哪里还会吃他那套，眨眼间上前两步，一把拎住了周玉的衣领子，轻轻一甩，周玉便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结结实实地仰面摔在了屋内深处的卧榻上。
还没等周玉从眩晕和疼痛中回过神来，王妃便已经坐在了周玉身上，手中利刃高举，眼看就要一扎而下。
然后王妃的手就开始发抖，稍一犹豫，便给了周玉回神自救的时间。
“哎呀，你这般胡闹，小心肚里的孩子！”周玉不但不慌，反而义正言辞，板着脸训斥道。
生死关头，周玉似乎从来就有反戈一击，并且一击致命的天赋。
这次好像也不例外，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王妃手中刀刃落地。
“你也知道心疼孩子？”王妃瞪着凤目犹自生气，但是眼中的杀意却迅速消减下去。
“自己骨肉，怎么会不心疼？！”周玉反问得理直气壮，语气就像在骂家里愚昧的婆娘。
“你……”王妃被骂得又怒又喜，立时一张俏脸有些忙不过来，眼中带笑，眉头却紧蹙，嘴角微翘，眼角却还在垂泪，总之连周玉看了，都替她纠结。
“还不下来，我有话跟你说。”周玉冷声说道。
王妃总算理顺了脸上的表情，抹去了眼泪，抚平了笑意，看似不悲不喜地离开周玉身子，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对我说的？”
“拿着。”周玉马上换了一副沉重的神情，自己坐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递给王妃。
“这是什么？”王妃接过一看，随后脸上出现惊容，“这是……地契？”
周玉“嗯”地应了一声。
实际上这些地契，是陈陌在影卫横行之时，巧取豪夺搜刮得来，包括卢奴县城里三条长街中的几乎一半的铺面。
周玉继承了陈陌这副身体之后，影卫的名单是交了出去，但是这些地契却在陈睿的默许下保留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妃问道。
周玉长叹一声，说道：“你以为我问你要钱，是骗你的么，我这是为了我俩的长久之计。一旦你和我的事情败露，中山王就算没胆子杀你，也必然赶你出府，你攒下来的钱也肯定保不住。与其如此，不如让我替你打理。你看，这些地契，都是我用你给我的钱经营获利之果，总价早已超出你给我的钱财许多，而且交割时盖得是相府的见证官印，我朝相权重于王权，这样中山王是没法子收回的。如今，这些地契就交给你，免得你疑神疑鬼，还买了座青楼来气我。”
王妃看着手里的地契，听着周玉的话语，脸上再也绷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但是周玉看得出，她这是喜极而泣。
哭了一阵，王妃又抹了一番眼泪，问道：“那你为何这些天都不来找我？也不跟我解释这些？”
“你这女人，真不懂事！”周玉得势不饶人，眼一翻就骂道，“我家里刚死了爹，我有空来找你说这些吗？”
大汉朝以孝治国，周玉这话说的一点错都没有，王妃立时一噎，垂头道：“陈郎教训的是……”
周玉见状又火速收了生气的嘴脸，一手抚上王妃的脊背，温言说道：“这几日我初登相位，家中又有长者去世，对你，确实是有些怠慢了。你耍耍小性子，我也可以谅解。总之，误会消除便好，你还是回你的王府，再当一阵子王妃，等到时机成熟，我必会接你出来。这座桂香楼，还是再盘出去吧。”
中山王妃听得连连点头，似是一只温顺的羊羔，但不久，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来，转头看向周玉，问道：“那你对沫儿，是什么意思？”
“沫儿？”周玉一愣，这名字没听说过啊？
旋即周玉想起来，对了，郡主！
周玉方才狂飙演技，入戏太深，差点都忘了，其实他和王妃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在钱财和青楼，而在于郡主！
“哎呀，她是你女儿，我怎么会对她有那种想法？你别听人胡说！”周玉立刻矢口否认。
王妃侧头看着周玉，奇怪地说道：“谁说她是我女儿？”
“呃？”周玉愣了。
“我今年二十三岁，能生得出十四岁的女儿吗？你这人，想事情怎么颠三倒四的？”王妃一脸嗔怪，随后说道，“不过，虽然刘沫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对她也是视如己出，你若是真和她有什么干系，我必不会放过你。”
“不是亲生的？”周玉愣了，“莫非你是中山王的续弦？”
王妃幽叹一声，说道：“我一介寒门女子，原本哪有资格当王爷的续弦。我本是江湖中人，黄巾作乱时，我与父亲失散，饿倒在卢奴城郊。适逢王妃外出郊游，将我救起，我从此便成了王妃的侍女，王妃亡故之后，王爷无心再续弦，但王府之中又不能没有主母，王爷见我身负武技，性格刚强，能镇得住府中下人，便将无视我的门第出身，将我扶为正室，只是王爷已然不能人道，因此我只有王妃之名，却无王妃之实。”
周玉完全听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妃的深闺幽怨，居然是这么来的。
只见王妃脸上酿起红云，又轻声说道：“你难道忘了么？你我第一次之后，我好几日躲着不见你，其实是因为我下不了床，怕被你笑话……”
“这不对啊。”周玉终于醒过神来，说道，“既然如此，王爷上次来这儿喝花酒，你怎么就杀上门来，把他打得人事不省？”
“那日是王妃的死忌，王妃对我恩重如山，王爷却偏偏挑这个日子出去喝花酒，我是气不过，这才……”王妃童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下手稍稍的重了一些。”
周玉听得眉头直跳，想起那日中山王妃带给他的震撼和中山王的那副惨样，不自觉地重复：“只是稍稍地重了一些？”
中山王妃神情羞涩，面带酡红地点了点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