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一豆,中山相面色青灰,松松垮垮地坐在木椅上,左手撑着膝盖,右手拿着一枝狼毫小笔,手腕正在不住地颤抖,面前的文卷上,字迹歪歪斜斜,显然是力不从心。
文卷之旁,有一块染着血迹的白色丝绢,在昏暗的油灯下,血迹泛黑,触目惊心。
“父亲。”周玉满怀歉意,走到陈睿的背后,伸出手来,慢慢地抚摸着中山相的脊背。
陈睿已经十分消瘦,一掌抚下去,尖锐的触觉传上来,周玉不禁一阵心酸。
“有没有让医官看过?”周玉柔声问道。
“看过,这半年来服了不少药,都没用。”陈睿放下了手中的笔,闭起眼仰起头,似是在享受周玉的按摩,叹息道,“真舒服啊。儿啊,你这份孝心,为父怕是享受不了多久了。”
看着老人惬意的神情,周玉眼圈一红,不知道如何接话。
陈睿并未察觉到周玉脸上的异样神情,而是说道:“陌儿,想必刘良已经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你了吧?你会不会怪为父狠心?”
周玉苦笑道:“怎么会,父亲都是为了孩儿好。”
“你能体会到为父的苦心就好。为父最近病情越来越重,为了你能挑起这千斤重担,不得不用一些激进的法子。”陈睿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深深地弯下腰去。
周玉只能轻轻拍着陈睿的脊背。
周玉前世在职场厮杀多年,为了生存,也干过不少缺德事,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但是今日在影卫宗卷上看到了陈陌的所作所为,周玉却在道德上有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今晚再次见到陈睿,这个正在逐步走向死亡的老人,周玉的手分明在不自觉的剧烈颤抖。
这只手,是周玉的,也是陈陌的。周玉扬起头,心道:陈陌啊,看到这副场景,你的灵魂,想必也在战栗不安吧!你让影卫按兵不动一月,自己将计就计地躲上乌龙山,就是不忍亲眼看到自己生父的死亡吗?
“可惜啊,为父还是错了。”陈睿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直起腰来,“没有想到,在这一月之间,我慢慢察觉到,我的嫡子陈陌,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不堪,他不仅聪明,而且还有野心,有手段,处事之毒辣,连我这个历经三十多年官场风雨的人,都觉得自愧不如。陈陌,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周玉全身微微一颤,抚在陈睿背后的手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今天他受惊太多,此时已有些麻木了,但是陈睿此语一出,周玉还是忍不住全身一颤。他很怕陈睿一声令下,书房四周窜出若干刀斧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剁了。
“还是太嫩啊。”陈睿转过头来,看着周玉不住摇头道,“稍稍言语一激,这便乱了方寸。儿啊,你可知道,若是今夜你面对的不是我,你的这次失神,足以引来杀生大祸。”
“父亲……”周玉无言以对。
陈睿站起身来,与周玉对面而立,一双眼睛露出精芒,沉声问道:“我且问你,你这三年盘踞在桂香楼,暗地里做得这些欺行霸市、逼良为娼的勾当,是你本意如此,还是另有所图?”
听到这段话,周玉心中稍稍安稳了一些,看来这老头子虽然掌握了一部分情报,但毕竟时日不长,有些要命的信息还不知道,比如唐县和曲阳的事情。
如此一来,便还有转机。
周玉稳了稳心神,说道:“父亲,你觉得我缺钱么?”
“你当然不缺。”陈睿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怒意,压着嗓子说道,“自你记事开始,你的私人花销,向来是想用多少,我便给你多少,从无节制。”
“是啊,父亲疼爱我,所以,我自然是不缺钱的。”周玉接着说道,“所谓欺行霸市,逼良为娼,所图者,也不过是个‘财’字。那父亲认为,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陈睿眉头一皱,随后又是捂着嘴一阵轻咳。
周玉苦笑一声,说道:“我不缺钱,陈家不缺钱,但是相府缺钱,中山国缺钱。中山国每年的赋税收入,八成要上缴给王府,供中山王吃喝玩乐,相府只留两成,用来维持日常运作。故这几年,中山国即便是在父亲的治理之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相府每年也不见余财。我这三年积累的财富,虽然手段不见得光明,但却有千金之巨,一旦相府需要,随时可以补充进来。”
“哼!鼠目寸光!”陈睿怒道,“我这几年种种施政措施,所耗钱财颇巨,故相府暂无余财,但是若再有几年时光,中山国的收入必然将番上几倍,到时候相府自然财政充裕,用得着你去欺行霸市吗?你这是涸泽而渔!”
周玉点点头:“不错,父亲说的在理,只是可惜啊,这天下,没有几年时光了。”
“什么?”
周玉挺了挺胸膛,说道:“父亲,如今朝廷,帝王的废立只在权臣董卓的一念之间。黄巾之乱过后,各地州牧各自为政,朝廷根本无力制衡,这是天下大乱之兆。父亲乃中山国相,一郡之首,难道就没察觉到一些不对么?”
陈睿冷哼一声,说道:“我中山国政通人和,在这乱世之中自可巍然不动。”
周玉叹息一声,说道:“冀州乃九州之首,天下富庶之地,又毗邻司隶,董卓既然执掌朝政,一旦稳固了中央政权,冀州便是他下一个目标。韩文节便是因此从御史中丞升为冀州牧。”
周玉说完这一句,陈睿便沉默了下来,似是被周玉说到了痛处。
周玉见陈睿神色松动,忙趁热打铁道:“韩文节奉董卓之命,领冀州牧。而袁遗的侄子袁绍,最近也得了渤海郡太守之职。这袁绍在洛阳与董卓拔剑相向,早有旧怨。如此一来,这冀州的水,就已经很混了。若是我所料不差,袁绍此人不会甘愿在韩馥之下,今明两年,冀州必然会有大的战事。届时,我中山国北部的幽州牧刘虞,也不会袖手旁观,会来趟一趟冀州的浑水,再加上太行山里的黑山军,父亲,如今中山国的局势,可谓危如累卵,您,不可不察啊!”
陈睿颓然坐了下来,脸上的神色晦暗难明。周玉所说的这些事情,其实正是历史上即将发生的事情,以陈睿之智,其实一点就透。只是陈睿刚刚在中山国施展抱负,施政三年形势喜人,眼光多少有些被局限住罢了。
“但……这也不是你欺行霸市的理由。”陈睿出了一会儿神,眼睛逐渐恢复了光彩,愤愤不平地说道。
周玉说道:“这也是孩儿不得已而为之。起兵自保,需要钱啊!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做这些事情,确实没有去考虑长久之计,因为如果相府不能解决这近在咫尺的危机,中山国怕是连自保的余地都没有,何谈长久呢?”
“你别当我是老糊涂!”陈睿忽然说道,“你要起兵,何止是自保那么简单!你是不是看中了中山王的血脉,想要拥立?”
周玉一怔,随后苦笑道:“果然瞒不过父亲。”
事实上拥立是陈陌的打算,和周玉没半点关系,而且周玉也不想玩什么拥立,费力不讨好。不过既然陈睿察觉了陈陌的意图,周玉也就只好顺水推舟地承认此事。
陈睿再次陷入了沉默,父子两人一站一坐,相对无言。
“此事要慎重,五年前,前任的冀州刺史王芬,联合南阳许攸、沛国周旌等地方豪强,谋划废黜灵帝立合肥侯。王芬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赚的。”陈睿沉默了良久,这才说道。
终究是父子,纵然陈陌的所作所为不合陈睿的心意,但这位中山国相思考的出发点,依然是嫡子自身的安危。周玉听到这番话,心中稍稍安稳了些。
“拥立之事,要看情况,孩儿还没打定主意。但是起兵,却是势在必行的。”周玉说道,“这三年我积攒下来的钱财,足够招募一支五千人的军队。”
陈睿缓缓点头,随后盯着周玉的双眼,神情痛惜地说道:“这三年,这些事,你不该瞒我。若是你早就跟我说这些,或许……”
周玉摇了摇头,说道:“父亲,您是沐浴在光明中的中山相,您有您自己的政治抱负,这些不能强求,有些事情,您不能去做。所以,只好我来。孩儿这三年,内心也饱受煎熬,但形势所逼,只能不得已而为之。行此不义之事,我也有自知之明,若是您要大义灭亲,陈陌愿引颈受戮,不会有半句怨言。”
陈睿似是被这句话一下子击倒,神情委顿不堪,手指周玉,喃喃道:“你……哎……”
周玉垂着头,不悲不喜,静静地等候着陈睿的发落。
良久,陈睿这才缓缓说道:“陈陌,杀伐果断是必要的,但是行事不要过于歹毒,否则,不能笼络人心,难成大器。你的影卫,这些年做了太多有伤天和之事,这个黑锅,你要找个人去背。否则恶名传扬出去,你和董卓又有什么区别?天下会有谁愿为你所用?”
周玉的眼睛亮了,陈睿说出这句话,那么今晚这关,算是混过去了,忙恭声说道:“还请父亲赐教。”
陈睿身子虽然虚弱,神情也很疲惫,但是说出来话却杀气四溢:“你二娘这些年服侍得我很好,但此人妒心过重,若没我压着,必酿萧墙之祸,断不能留。我会把你二娘带下去陪我。影卫划到她的名下,若有人追究影卫恶名,你就让她担去。只是你二娘一死,你就将承受韩馥的滔天怒火,此人虽然性情怯懦,但是麾下能人众多,你要小心应对。”
周玉心中惊讶不已,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微微点头,随后退开几步,缓缓跪拜下去,深深叩首。
陈睿整了整衣冠,坦然受了周玉一拜,随后说道:“你大哥陈阡,什么都好,就是心性过于良善,无法在乱世之中保全家小,但就是这种心性,对你没有威胁,你要善待他。”
“喏。”
“从明日开始,你就是中山国相。从此,陈家究竟是飞黄腾达,还是万劫不复,就看你的手段了。”陈睿双目直视匍匐在地的周玉,平静地说道,“陈陌,莫要让我失望。”
……
※※※
门外,管家和刘良看着木然走出房门的周玉,他们的身边,是二十多个全身带甲的兵士,手中刀刃,业已出鞘,泛着寒芒。领军之人,正是前几日救他下山的中年军官,乃中山国中尉,统辖军事,名叫潘龙。
周玉背脊一阵凉飕飕的,他知道,这群兵士是陈睿的后招,一旦自己言行过于出格,这群士兵必然会随着陈睿一声令下,冲入屋内,将他乱刀砍杀。
周玉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绢纸,递给潘龙。
潘龙神情微动,伸手接过绢纸,早有管家将灯笼提近,就着灯笼影影绰绰的火光,潘龙目光上下一扫,便引刀入鞘,跪拜在地:“属下中山国中尉潘龙,见过国相大人!”
潘龙这一跪,四周所有的兵士,连着管家和刘良,也一起跪拜下去,仅剩下周玉一人长身而立。
没有山呼海啸的仪式,没有振奋人心的演说,冀州中山国军政大权的传承,就在周玉的一身冷汗之中,也在这一跪一立之中,悄然完成,似是在春天的隆隆雷声之后,下了一场润物细无声的小雨。
直到此时,周玉才缓缓回过神来。
陈睿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终于从中山国欣欣向荣的良好前景中清醒过来,不再沉溺于自己的政绩,不仅放过了自己,并且在问清了自己的打算之后,果断将相位传给了自己。
陈睿是位能吏,朝廷风雨飘摇,他没有心思再往上爬,乱世将近,他也没有争霸称雄的野心,所思所想,不过是造福一方百姓而已,有些类似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但是骨子里,陈睿也有一种隐晦的疯狂,否则也不会如此矫枉过正,将相位传给行事激进的自己,果然是陈陌的生父,两人的性子,确有相像之处。
“二弟。父亲身子还好么?”一把柔和的声音,将周玉的注意力彻底拉回现实,周玉凝神一看,只见书房院内的碎石小路上,灯笼开道,现出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身影。
陈阡手提大红灯笼,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