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人拢了拢她拖在地上的长长的旧衣服，用手捻去了上面的污垢。她浑浊的目光看着胡峰，缓缓张开嘴，像是要宣布一个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她死了。”三个字从她掉光牙齿的嘴巴里说出来带着几分滑稽的样子。
我听到她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问，“谁？”其实我的心里也有了答案的人选，只是想听她再清楚的亲口告诉我。
“王寡妇死了。”这一次她说出来的语气不再是和先前一样的足，带着几分虚弱疲惫的口气。“唉，人都是会有一死的。”她说完就把目光看向了我，好像是在问，她说的对不对。我看到她浑浊的目光里不再是神采奕奕的，而是透露出了些许恐惧和哀伤。
死亡是每个渴望活下去的人的最大敌人。
“她为什么会死？”在我的记忆里，还停留在，看着王寡妇留给我纸条的时候，还记得她说要去寻找那个在梦里与她瓜葛了大半生的男人。她要把他找出来，然后和他在一起。”
“她简直就是个疯子，大冷天的跳到河里，说是看到了自己爱的人。大冷天的，河里除了冰凉的河水，哪还有什么人。你说，她是不是个疯子？”老女人说到这里，被陈旧的衣服填充的干瘪胸口上下起伏着，看着像是非常的激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听到老女人话，心里禁不住一惊。原以为是去寻找自己幸福的王寡妇，居然以这么一种方式死掉了。这与她纸条上写的实在有着太大的悬殊，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我自己都会怀疑，当初是不是真的看过写着要去寻找那个男人的纸条。
“就在她走后的没几天，有人在弄堂后面的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发现她尸体的时候，已经是僵硬的，也许是她走后的当晚就死了也不一定。”老女人像是亲眼看到了王寡妇跳到河里的全过程，听起来语气十分的肯定。
“真的死了？”我喃喃自语着，说给自己听。
“真的死了。”老女人接过我的话来，我不知道她怎么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是死亡的力量太大，让每个人都感到无比惶恐，身体的神经也变得很敏感，所以敏锐着察觉着关于死亡的每一点气息。还是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脆弱的。才导致人们全力伪装自己，把自己变得百毒不侵。
“我猜啊，她就是个疯子。不然怎么会一直说自己爱的人在梦里呢？”老女人语气悻悻的说，“不过她死了，对她来说也是不错的归宿。”老女人自言自语的时候看着自己枯瘦嶙峋的手干，像是在想象着苍老在死亡面前的结局。
我没再和她说下去，自己一个人背着她走着。在弄堂黑暗的过道里，我的身影完全湮灭在黑色的空气里。王寡妇的死讯在过了这么长时间才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死亡有时候就是带着突然的噩耗传达给别人，让人来不及悲伤和难过就结束了死亡的仪式。有时候却是像现在一样，在死亡的仪式结束后，才慢悠悠的扩散到现世。让人有大量的时间，尽情的哭泣和悲伤。
在走着的时候，我忽然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回过头去。老女人坐的角落里早已没了人影，只有残破的木摇椅被吹过过道的幽幽的冷风拍打着。上面还爬满了黑色的腐影，看着和难看的毒瘤一样。伴着“咯吱、咯吱”的晃动声，在寂静的国道里呓语。
这个时候，我发现，原来刚刚自己站过的位置就是曾经面对王寡妇站过的位置。她那一双充满真情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还不能忘记。在那眼神里，我看不到弄堂女人们的精明算计和尖酸刻薄。只有一个对亲人才会有的真情，那是世上最真实和纯净的东西。就算是在这肮脏不堪的弄堂里，也容不得半点污秽。
脑海里还在回忆着王寡妇留下纸条的话，找自己爱的人。这是一个她梦想了大半生的愿望，如今她终于可以实现。现在发现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那个萦绕了王寡妇大半生的男人最后在这个秋天的河水里，她与他就这么相遇，最后一起到了一个属于他们的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会再怀疑王寡妇的话，也没有人会再质疑梦中的那个男子是否真的存在。
这是在陆霄之后，有一个与我有着联系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死亡，对陆霄来说是残酷的。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一般人所可以拥有的东西，他只是拥有了一小会，甚至有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拥有就全被死亡给剥夺干净了。在死亡面前，常人该拥有的，在他身上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死亡的一瞬间就被他所拥有的全都给剥夺了。
上一秒，还是有对这个世界幻想的生命。下一秒就失去了知觉，陷入了永远的长眠。
王寡妇的死，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她终于摆脱了流言蜚语，摆脱了冷眼，还有背地里窃窃私语的中伤。她把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和对那个男人想念都还给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眼睁睁的看到她所受到的煎熬，保持着造物主该有的威严，只是冷眼旁观。
终于，死神带走了王寡妇。王寡妇也把造物主冷眼旁观自己的种种还给了他。她对生活一次又一次抱着幻想，生活一次又一次带她冷眼。自此，王寡妇再也不用活在幻想的生活里。她把活着之时的幻想，狠狠甩到了寒冷的河里，还给原本应该属于它的地方。
我没有陆霄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梦想，又有王寡妇对这个世界的憎恨。陆霄死了，王寡妇也死了。告别他们的确是我这个他们的结合体。生命最后要留下的是不是我这样的人，对世界充满着憎恨的同时又不甘一直这样活下去。也许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真正明白死亡带给我的福泽，这也是生命终结的那一刻真正的意义。
王寡妇走了，我的记忆里又多了一个只能怀念不能相见的人。在告别死亡的过程中，我再一次被驯化的麻木。
在听到那个老女人说王寡妇的死讯后的没几天，她就死了。听人说，她是在晚上死去的。死之前还一直念叨着，“人总是要死的”、“人总是要死的”接着没过多久就死了。她的家人说，老女人在死之前说的话就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她是因为不想死才会一直重复那句话的。听到别人这么说时，我想到了那天自己问她是谁死的时候，她回答是王寡妇死了，然后又说了一句，人总是会死的……
在她告诉我王寡妇死讯的时候，原来也是在告诉自己。
老女人的死去没有让我产生任何的悲伤，我只是见过她一面。她浑浊眼球里对生的那股渴望让我印象最深。不过，正如她所言，人总是要死的。她用自己的死亡来验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性，只是她也再没有机会告诉别人了。有些事情，当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是你要被剥夺说出真相的时候。
一些事情，想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距离真相越近，也许就是距离生越远。我们在生的路上越走越短，在死亡的路上却还是刚刚启程。等到我们自己离生已经看不到的时候，我们也就到达了死亡路上的终点了。
老女人死的时候，我问自己，人总是会死的。那么，我什么时候会死呢？自己对死亡的好奇心变得重了起来，一个个能让我流泪的人都死了。我与他们被永远的分割在了两个世界，不能互相看见，也不能互相寻找。正是因为这样的分割，也让怀念变得更加有意义起来。因为想着一个你永远也不能见的人，是一件让人非常很煎熬的事情。这是一件永无休止的想念，直到自己死去才可以得到救赎和解脱。
死亡就是靠着这样绑架每个人对死者的想念，让最后它死亡的到来为人们所感激涕零。老女人的死就是向自己证明了自己的见解，人总是要死的。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下一秒就会受到死亡的招引，回到自己赤裸裸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地方，那是死亡的终点，生的起点。
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不是感情，是死亡。在感情的假面下，我们跌跌撞撞前行着，蒙上了双眼奔跑着，想象着会到一个花开盛夏的世界。花了一生的时间来追寻这么一个温暖如阳的地方，到最后，荏苒的时光变成了银发，秀美的容颜成了刻满沧桑的蹉跎。只有当银发腐烂，蹉跎成为尘土时，死亡用一种你遗忘、世人遗忘的方式结束了一生的追寻。
在漫长的追寻中，死亡是我们唯一可以在离开这个世界后留下的痕迹。死亡抹灭了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用这样的方式留下了我们来过的证明。我们耗费一生想要追寻陪伴自己的东西，在死亡面前只是光阴里琐碎的念想。念念不忘的念想，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随着死亡一起留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叫江东阳，是生与死诚心的产物。所以我活着，见证着一个个在我生命里有过交集的人，慢慢的老去，再慢慢的死去。慢慢的离开，再慢慢的永别。慢慢的陌生，再慢慢的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