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从早上推到了傍晚。
白天躁动的人群也趋于平静，我今天就是看了这么大半天的人流。他们消失，他们再出现，再消失，再出现。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次，不过对我来说，还是不觉得乏味。每次不同的人来到这片土地时，他们的心情都是不相同的。你会看到他们每一张脸上的不同表情，有舟车劳顿的疲惫，还有初到异地的不安和激动。
汽车的喇叭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售票员搓着手，呵着气，在广场的人群里争相不断地说出汽车到达的位置，好快点拉拢乘客，早点回到温暖的汽车里。我不爱那样的汽车，车里到处都是汽油味，闻着就会有呕吐的冲动。这是我有一次学着别的挑夫，跑到汽车门口吆喝的结果。自从那一次，我就再也不想靠近汽车了。车上的那些气味让我闻着就难受，整个肠胃都会感到不舒服。
当几个售票员进入人群后，偌大的广场就和被海绵吸干了水的海，瞬间又干涸了。紧接着，汽车的喇叭再次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它们就和征伐大军，浩浩荡荡的出发了。那些乘客则像是被强征入伍的士兵。
一直到广场上只剩下一个带着旧军帽的老头，拿着笤帚在扫着人们走后留下的垃圾。笤帚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怪叫声，在广场上回荡着。老头丝毫不在意，依旧拿着他手上的笤帚，勤勤恳恳的对着地面进行清扫。
周舟也就是这个时候醒来的。她醒的时候有些巧，就在我刚准备喊她起来的时候醒了。因为老头的勤恳，他很快把打扫面积移动到了我坐的位置。周舟这个时候醒来，也许是被那难听的怪叫声吵醒的，它刺得耳膜生疼。也许是周舟忘不了痛苦，所以她醒来了。
“你醒了。”在周舟站起来的时候，我就站起来走开了。周舟明白我走开的原因，也跟着我走到了一边。她站在我身旁看着那个老头用笤帚扫完我们坐过的地方，老头扫完就走开了，也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
“我都睡了这么久了。”周舟看着有些发暗的天，以为自己睡了很长时间。其实她不知道，有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并不可靠，它也会欺骗自己的。现在的时间只不过是下午，冬天的白天会比夏天的白天看起来要短一些，天黑的比夏天的早。
“要是可以这么永远睡下去就好了，可惜不能……”周舟充满希冀光芒的眼神很快地熄灭了，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天空混合在了一起，分不清。
“要是可以永远不用醒来，那世界上伤心和烦恼的人就很少了。”我拿起手上的木棍，接着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以同一个姿势待在那里。
周舟没有跟来，她在我身后说：“江东阳，都已经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我在身体彻底交给了地面，保持了平衡后对她说：”别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有时候它也会撒谎的。“周舟看了我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把手腕的衣服向上拉起，看了看手表。时针正好指在了四点的位置，分针还在匀速地按照它的活动范围，一圈一圈地绕着走。它不会停下来，因为时间永远都还在。除非是把它的电量耗完。
时间只是到了四点，我还需要在这里。一直到过来等车的人，停息他们的嘴巴和大脑，进入昏昏欲睡的情况下，大街的灯光亮到一个·最刺眼的时刻，我才回家。我清楚地明白，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完全不属于这里了。面对那些刺眼的灯红酒绿，还有人们那夸张的说笑，我需要回到那个阴暗的弄堂里躲一躲。只有在那里，我才有片刻宁静的时候，不会被这些灯红酒绿，还有那些夜行者们的夸张说笑声给灼伤。
我坐在原地，周舟站在后来的位置。她看了一眼空荡的广场，又看了一眼我。她说：“江东阳，今天谢谢你。我要回家了，不然我妈……我爸要生气的。”她那声“我妈”被自己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她说的醉话，如果“喝醉酒的人说的醉话都不会记得”的这句话是真的的话，那她就不会记得她告诉过我的秘密，也就不会知道还有一个知道她埋在内心的秘密。那样，她就会少一些彷徨和不安。
“回去吧，不开心的时候还可以来这里找我。”我说着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个笑是对她对我自己的苦笑，周舟却误会了。她对着我点了点头，也笑了。这个笑是真心的。原来有时候误会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它可能会被人当成是一个善意的示好。
于是，我就和曾经一样，看着周舟的背影离去。只是那时候，我们是在狭小的巷道里分别，她回家，我回家。现在是在偌大的车站，她回家，我做工。
我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她告诉过我的事会怎样。不管她知道不知道，我不打算告诉她。今天的事，只要装成心知肚明的糊涂就行。有些事，一旦说穿了也许不是一个好的做法。我只要记住她今天下午，痛快地对我说出了秘密的过程就足够。
她走了之后，空空的车站又迎来一大群人的到来。每天它都无私地迎进一群陌生人，再毫无保留地送走他们。既不会因为他们的到来，感到欣喜和激动，也不会因为他们的离开，感到难过和不舍。
庞大的人流自小小的铁门拥进来，像是干涸了的大海，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补充。很快，就又变成了人海。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无数张陌生的脸孔为了庆祝到达目的地的开心，都露出了笑容。每一张脸孔都像是被拉扯的皮囊，脸上的笑容都一个个地夸张到了极点。
我的工作再次开始了，那些“需要帮忙吗？”“你去哪里？”“我能帮你吗？”再次脱口而出。长时间在车站的我，已经把这些话说的熟透了。要知道，当你把一件事情做的信手拈来时，就会对它产生厌倦的心里。我把在学校的时间用在了车站，开始的时候，面对这些人，觉得手足无措。就像是被江家胜抛弃，丢到了茫茫人海一样。后来我知道了怎样应对，觉得激动。现在一切都熟悉后，觉得无比厌倦。
待在这个寒假末尾的时间里，我越来越想要快点结束。不过每一次想到这里，我就不敢再往下想了。脑海里都是在家养伤的江家胜，他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紧紧贴在头皮上，黑白参半的短发。一回家看到他，他都是十分萎靡的样子。我知道，他也不想这样，只是那一次伤了胳膊时，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在四点后来的三个小时，我往返了两次车车站，后来就没再接活儿了。
我的习惯都是在快要回家的时候，独自在车站坐下来。和没有活儿的时候一样，坐在车站边缘的水泥地上。唯一和白天不同的是，现在车站的人都快要睡了，再晚一些的时候，他们会坐上自己要等的汽车到达他们想要去的地方。那是最后一班车了，那一趟车的到来，车站会迎来一批下车的人。
Z市作为一个小城，人们想的都是如何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留下的是老弱病残的，在Z市有稳定工作的和富甲一方的。出去闯荡的都是一些热血青年，他们受够了在这个小城里成天受着父母的唠叨。他们觉得自己的大好青春不应该埋没在这个小地方。所以他们都毅然背起了行囊，满腔热血的瞒着家里父母来到车站，兴奋地坐上离开Z市的客车，就像是离开了一座监禁他们的监狱般。
那些人里，有的人在外面真的就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有的永远没回来，有的灰头土脸的回来了，面对是父母的白发苍苍和眼泪。还有那满脸的皱纹。
想到这里，我也会幻想一下自己会在何时离开这里。是和那些热血青年一样，偷偷离开家，还是光明正大地和江家胜告别。踏上离开Z市的汽车，和汽车屁股后面纷纷扬扬的灰尘般，离开这个地方。
人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容易把一切感知和看法无限放大。幻想着出去赚钱，会想着自己成为了百万富翁；幻想着失败，会想着自己或许会把一辈子给搭上去。在未知的事物面前，我们有时极度狂妄，有时极度自卑。
这些事情统统都在我脑子里想了一遍后，我就拿起木棍准备回家。起身的时候，感觉到了怀里的重量，才记起自己还带着一瓶白酒。周舟喝醉后，我就没再想过它，都快把它给忘记了。
我从怀里拿出白酒，瓶子上黑乎乎的灰尘代表着它在角落里放了多久。这还是上次江家胜让我帮忙拿出来的，当时我还在心里对他感到生气。他那时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整天喝酒的人，在我心里，他对酒都达到了嗜酒如命的程度。现在，他没喝完的酒在我手里。我也和他在车站那样，拿起来对着瓶口就喝了一口。
这次和之前那次没多大区别，喝完就对着地上呕吐了起来。凉风呛到喉咙，火辣辣的酒精和冰凉的寒风混杂在一起，在咽喉里横冲直撞，整个脑袋里就和塞了铅，抬也抬不起来了。
“江东阳……”我的头重得抬不起来，不过我还是听出了这是周舟的声音。
我在地上看出了周舟的模糊的影子变大，天再黑一点，就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她也和开始的时候相同，坐在了车站的水泥地里。她低着头，贴近看我。她的模样在近距离的放大下，看起来有些吓人。
“你喝酒了？”看到我怀里的酒瓶她才知道我是喝了酒。我说：“没事，一下喝太急，冲着嗓子了。”周舟“哦”了一声，就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手里拿的是一个鸡蛋。她把手伸到我面前，说：“喏，给你的。”我接过鸡蛋，它在手上的温度还是烫的，应该是刚拿出来不久。
“谢谢你。”我道了谢，周舟说：“没客气。”她看了一下周围，说：“又来了好多人了。你还不打算回家吗？“本来是准备回家的我，回答说：”还要过一会儿。“周舟脸上的神情有些失望，不过又很快被涌上来的笑容赶走。她说：”那我先回去了，我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我点了点头。她在临走的时候还叮嘱了我一句：”别再喝酒了。“
周舟走后，我拿出她送来的鸡蛋，剥开吃了。
原来喝醉酒的人，不仅会忘了说过的话，还会忘了做过的事。不过对周舟来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发了是最好的。没有人是希望把痛苦铭记于心的，那些铭记于心的痛苦都是不会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