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封信件,半年一封,六封出自父亲之手,六封出自周家三丫头周小溪之手,其中四封早因为年少轻狂而付之一炬,唯剩八封,有如炉火,夜夜烘烤冰冷身心。
吴忧依然记得信上父亲的字遒劲有力,一如他为人那般下笔坚毅,慈爱关切之情跃然纸上,好似能够清晰触摸感受到。
父亲的信多是嘱咐和想念,有他自己的,有母亲的,还有憨傻吴虑的。
每次展开父亲的来信,吴忧便能感觉到亲情一拥而上,驱散一切世态炎凉,将他紧紧包围,带来温馨暖意。
每次读信中的一字一句,他仿佛能够看见父亲就站在他身前一板一眼地说教,母亲一唱一搭地应和,小吴虑拉着父亲的衣角说着哥哥你快回来陪我去田里抓蛐蛐。
再多的委屈,再多的苦难,在这些画面面前都会被暂时忘却,尽管画面散去之后,心中不胜悲凉。
周小溪的信件字迹娟秀大方,如同她的人一般温婉坚持,不够漂亮,但绝对体贴。
被他烧了的四封信都是周小溪的,这是吴忧迄今做过最为后悔的事。
周小溪和他有着指腹为婚之约,但三年多前他的眼中只有那漂亮高傲得有如孔雀的李脂胭。
那时的吴忧心高气傲,总觉得周小溪太过普通,根本入不得眼拿不出手,整个宁河县只有美貌惊艳四方的李脂胭配得上他,尽管在李脂胭眼中他就是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当时吴忧自认不是癞蛤蟆,而是池中龙。就算是癞蛤蟆,他也要是一只敢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直到一年多前沦为杂役弟子,从幻想的高度重重摔落,呼吸到现实的尘埃,吴忧才清醒地认识到曾经妄自尊大的自己是多么可笑,而入门两年一事无成的他是多么可悲。
从那时候开始,周小溪寄来的信件吴忧不再看一遍就烧毁,而是封封好生珍藏,时常拿出来细细品读。
如今想起,周小溪信中的一字一句都还是那么清晰深刻,不曾被遗忘半字,仿若永不停息的涓流,淙淙悦耳。
他知道自己沦为杂役弟子的事早已传回宁河,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但是周小溪依然准时来信,信中也不提他成为杂役弟子一事,就好像这事与她无干。
这让吴忧大为感动,因为自从他成为杂役弟子后,就连他父亲的信中都多了几分失望,尽管鼓励劝慰更多。
实际上,当时的他不需要鼓励劝慰,因为那只会让他在难得的美好中也难以忘记现实的冷酷。
而周小溪的信不同,她的信风格一如既往,平淡叙事,简约抒情,就好像一碗劳累后的白米饭,有着家常的温暖,香气可闻,带有微微甘甜,让人心满意足。
吴忧记得的周小溪信中,从来没有什么想念他的字句,也只有信底的一句望君安好有关怀慰问之意,但是其中的情意如同流淌入心底的小溪,澄澈可见。
她的信似家长里短的闲话,和他悠悠地诉说着他家的事,她家的事以及宁河的事。
这才是吴忧想要的,也才会让他在一年多的苦难岁月里翻看周小溪两封信的时间比父亲所有来信的时间要多出数倍。
潜移默化中,吴忧已经认同了周小溪的地位,也对周小溪产生了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感情,尽管两人相隔数百里,不曾见面。
有些情就是这样,在细微中树立,然后壮大,乃至永恒。
心情极为低落地走出破败木屋,吴忧一路都在低头凝视脚上已经有些灰旧磨损的布鞋。
和已经被烧成了灰烬的那两双布鞋一样,这双布鞋出自于同一个人之手——周小溪。
其实三年来,周小溪寄给他的布鞋,并不止三双,只是有三双被他和信件一起烧了,这让吴忧很想狠狠地甩自己两巴掌。
这布鞋和寻常人穿的布鞋相似却又不同,不同在这些布鞋的底尤其得厚,布料格外结实,想来是周小溪知道他平日要跋山涉水的修炼,不做得厚实些,怕是禁不起几下穿。
吴忧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纤细柔嫩的双手怎能用细细尖针穿透如此厚实的料子逢下千针万线,但他确信这些鞋都是周小溪自己缝的,因为周小溪信上如是说,而他坚信不疑。
吴忧的脑中常会浮现周小溪在逢鞋时一脸端正用心努力的样子,尽管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却好像就该是那样。
她的手微颤着用力穿下每一道针线,有时候因为用力过度或是不小心,常会被尖针刺穿手指。她微微蹙眉痛呼一声,然后习惯性地用温热双唇紧吮指头,好让疼痛消散鲜血遏止。
光是想象着,吴忧心中都会跟着刺痛,心生怜惜。
这不是空虚来风没有来由的想象,因为他在每一双布鞋上都能找出多多少少的血迹,在它们崭新之时。
那些都是周小溪的,吴忧知道、心疼、难过、痛恨然后暗暗立誓。
他心疼周小溪为他受伤,要知道她还只是未过门的媳妇,却已经开始尽媳妇之职。而以她周家三小姐之尊贵,有些事完全可以交给下人来做,她却亲力亲为。
他难过周小溪的情意他明白得太晚,也不知道错失了多少。
他痛恨自己做了太多对不起周小溪的事,有些定是伤了她的心。
他发誓以后定要对周小溪真心相待,给周小溪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在想什么呢?”吴忧沉思间步伐极慢,最后陷于呆滞,在离木屋不过数十米处停下。彭风笑从屋中走出,看见吴忧沉默着呆立在不远处,知晓他定是想那写信纳鞋之人想得出神,心中叹息一声,走到了吴忧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被彭风笑一拍,吴忧吃了一惊,回神看见是彭风笑,立即按下心头慌乱,怅然一笑道。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如此年轻,有些东西现在开始珍惜也还来得及。如今你多多少少出人头地了,应是更有把握保护好自己珍惜的人和事物。我想给你写信寄鞋的人都未曾逝去吧,别难受了,路在远方,往前看,且行且珍惜。重要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彭风笑心中隐隐有些绞痛,但是他的面上却是挂着鼓励的笑容。
“是啊,重要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既然都已经不存在了,那再伤心也没用,珍惜现在,珍惜未来才是应该做的。”听了彭风笑一番话,吴忧有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不论是父母弟弟,还是周小溪,都在远处等着他归来,时日还长,他要做的不是沉溺于过去的不足,而是要让变得未来丰满,而现在的他有这样的心,更有这样的能力。
“多谢彭师兄提醒,吴忧明白了。”如此一言惊醒梦中人的话语,吴忧知晓也就彭风笑这能够感同身受他心中悲哀的人说出。感激地对彭风笑道了声谢,知道彭风笑自己其实并不好受的吴忧揽过他的肩膀,安慰道:“彭师兄,你也要往前看,说不定变化就会在明天,你稍安勿躁。今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吴忧定不推辞。”
“那就提前和你道声谢了,若是有什么麻烦,我是真会找你帮忙的。”吴忧一剑刺死许继和李博远的场景,也有很多人目睹,如今传得沸沸扬扬,他尊老亲传弟子的身份,现在整座凌霜峰也没有几个人不知道。
身边几个看似毫无希望的人突然有人枯木逢春,彭风笑既替吴忧感觉高兴,也觉得今后总算有了依仗,心中已如死灰的希望更是再度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