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们重新回到座位,额勒登保问:“商量得如何?”吴巴月:“先得多谢朝廷和大人的一片爱民之心,我们苗家原本就没有讲不做大清子民,也一贯遵守大清法度,只是做人不能忘了祖宗,还望大人体谅,多加周旋。”额勒登保微笑道:“这就是商量的结果?不就是个样式吗?当不得吃,当不得穿,非抱着不放吗?”吴巴月也笑道:“彼此彼此,既然不当紧,大人又何必列入条款呢?”额勒登保正色道:“这不同,事关国家法度。”吴巴月:“一样,事关苗家祖制。”额勒登保:“我知道,礼是这个理,可你们夜郎国早就不存在,据说国王的尸体还远在黔地的石洞里。”吴巴月:“国虽不存,但尊严还在。”额勒登保叹息道:“好吧,圣人曰,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那就变通一下,可保留苗家服饰,但发式一定要留大清的发式。”吴巴月诧异道:“头与脚莫还能够分开吗?这是为哪样?非要搞成姜子牙的四不像吗?”额勒登保:“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这是国家法度,只有在国家法度下才能保留民族尊严。”吴巴月:“法度就不能与尊严讲和吗?”额勒登保开始失去耐心,威严地说:“不能,头与脚怎能平起平坐?豆腐多了是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是不能变动的!大家可想好了,就掉几根头发,可以得田土,减赋税,吃例盐,不好吗?”吴巴月:“都想好了,我们宁可不要减免赋税,不吃例盐,也不能忘祖背宗,话讲回来,朝廷若诚心招抚,就不会在意一个发式。”额勒登保:“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回去再好好商量,这是一件大事,关系到民计民生,不要这一下子就定盘了。给你们半月时间考虑。是战是和,等你们回话。告辞。”吴巴月:“不送。”冷冷望着额勒登保等离开。
杨河顺看荷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自知她很难,便先自走了,一路思量:“这就谈僵了,战事已定,这半月等待其实就是大军行军时间,就这么算了吗?难道数十月辛苦周折,就凭这几句话付之东流?不能!还得再争取一下。”他回到客栈后对额勒登保说:“大人既然留下话,那我就留下来等待一时,你们即刻下源陵吧。”额勒登保赞同道:“这样最好,你多注意安全。”杨河顺笑道:“没事,我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慎重起见,你们立刻动身,中饭也在船上吃吧。”额勒登保也等不及回去了,自然赞同,一边结账,一边派人找船,不出一个时辰,便分乘两船离岸而去。
当日,杨河顺脱去官服,还做牛客打扮,正儿八经上街采买了不少东西,鹅,鸭,鸡,各一只,一只猪腿,两包糕点,四把面条,还有时鲜果品,外加一坛老酒,然后等荷女过来双双赶往屏云探望老泰山。一路上,杨河顺很是担心,说:“虽然又办了喜酒。却还没有与阿爹会面,现在又没谈拢,也不知他高不高兴见我?”荷女笑道:“早对你讲了。我们苗家才不那么小肚鸡肠。都这样了,怎会不高兴呢?”
吴巴月果然如荷女所说,见生米做成熟饭,不再为难一对新人,尽管脸色还是阴着,那不过是爱到痛心伤肝,所谓疼爱,就很疼,大概就是这意思,反正能坐到一起喝酒,那离天晴就不远。
石氏自不必说,笑在眉头,喜在心头,女儿快活,她就快活,早炒好大片的腊肉,隔年的酸鱼,炕干的野兔,熏黄的山羊,就差给自己的心也炒了来。
席间,杨河顺自知苗家习俗,初次行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三碗再讲话,所以,也不等老泰山发话,先自喝下三碗,一切尽在酒中,然后说:“儿这次来,除了看望二老,我还有些话要讲。”吴巴月也陪喝一碗后说:“有话尽管讲,反正是在家里。”杨河顺:“你老人家远在山野,并不知道朝廷的事,就讲这跪拜,山呼万岁,圣上受臣下一跪,未必就长一斤肉,山呼万岁,未必就会万岁,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种礼仪,关系到圣上的威严,人心谁也看不到,只有人的行为才能看得见,所以,宫里的规矩很多,就是要从人的行为去探测人心。比如,守前门的人就不能进二门,守卫与侍寝各有职守,不能乱套,否则就犯僭越之罪,比如,守门的一片好心去给皇上盖被子,结果被砍去脑壳的人不在少数。讲穿了。皇上不是神仙,他看不透你心里怎么想,就算是神仙,他也看不过来,他手下有那么多人,要一个个去观声辨色,哪有那闲工夫?他就看你怎么做,做得不好就砍你脑壳,管你心里是忠是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巴月:“明白,我心明如镜,你不就是要讲那发式吗?”杨河顺笑道:“对呀!”吴巴月不以为然,说:“若是我要反,就算留了大清发式,我同样可以反,你那发式又不是紧箍咒,戴上就脱不下来了。”杨河顺叹息道:“你老还是不明白,皇上可不那么想。他会想,你连发式都不想改变,还怎么谈得上臣服?”吴巴月:“讲白了,我们不愿雉发不光是不想叛宗背祖,死要脸面,其实我们也不放心,朝廷果真有心,就会宰相肚里能撑船,毕竟大清与苗家这两种发式又不是两个野老公,不能与一个女人同睡一**。而是下酒的菜,花园里的花,越多越好。
当然,形式也不是不重要,但相比之下,我们苗家更注重真情。比如,媒人要不要?要!但没有媒人,我们照样要办喜事。请媒就是一个形式,真正两人到情缘了时,媒人也不能将两人再拉拢来。”杨河顺听后无言,他感到,这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就像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谁也不愿放手,除了决斗,别无他法。沉思良久,他叹息道:“一家人得有强有弱,两不相让,战火不可避免,我真不愿看到这一天。人各为其主,今天还是你儿婿,却不知哪一天就要刀兵相见。”
荷女听后泪水长流,饭与泪水一起吞。杨河顺见了心如刀绞,可粘杆儿处的人早练就铁石心肠,痛苦只会使他更加冷静,他毫无表情地说:“最难还是荷女,几头都得牵挂。”吴八月被刺到软处,何尝不是痛断肝肠?可是民族大义在肩,所有的爱只能装在心底,他慷慨地说:“好样的!到时别手软,你别嫌我老,我也别嫌你小。”
石氏打断道:“今天是在家里,就莫谈公事。好好喝酒。”杨河顺叹息道:“阿娘啊,今天不讲,还待何时?心里难受啊!荷女咋办?是帮我?还是帮阿爹?她帮哪个都没错,但不论帮哪个,心里都如刀割!就在她吧!是留,还是跟我走,都不会怪你。”石氏笑道:“你们初为人,少见多怪,我们苗家女儿早习惯了,就是个花儿朵儿的命,一颗心总得撕成几瓣儿,人们只怪女人花心,却不知道其中的撕痛。”
吴巴月担心被她几娘儿讲得乱了方寸,制止道:“你这个婆娘,口里劝人家莫讲,你自己倒讲起来了。好大个事!讲得眼泪爬瞎的。伢儿们也不是三岁大两岁,该怎么做,就由他们自己拿主,各自有各自的命。你只有一句讲得好,不管明天如何,先将今天的酒喝好。”大家听后,都强露笑容。
当晚,杨河顺有千言万语要对荷女讲,可最终一句没说,他知道荷女很难,不想给她增加丝毫负担,只得借酒装醉,等夜半荷女睡了,拿短剑在壁板上留言:“有事找阿舅”,又怕她没留意,就将短剑也插在壁上,然后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