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迅速闪过的那天月光下自己染血的双手，给了他的热望当头一棒。他回不去，以自己的身份永远也回不去……
苏阳依然低着头，没有发现弟弟看自己的眼光里充满了恶毒的寒意。
良久，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空气里酝酿着死一般的沉寂，谁也不知道谁的心事。
照片带来的冲击效果比顾西城预料的要大得多。他沉入自己的心事里久久不能自拔。一时间对父母的思念，对关怀的渴望，对遗憾的痛切，对拥有那一切的哥哥的嫉妒和不甘纷纷涌上心头，逼得他几乎不能面对。
顾西城转身下楼，他需要给自己一个喘气的机会。
午后时分的小店十分冷清，客堂里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身为主人的韩少康也不知去向。
逃难的路上，他丢了那支爷爷亲手传给他的竹笛。从前心事满满的时候，他也会去深山里吹一段凌乱的旋律，看着惊散的鸟兽有一种发泄之后的满足。
大门虚掩着，屋外的阳光太晃眼，窗帘都被放下来抵挡它的光芒。云蓝色的底布上随意挥洒着几片流云的图案，青石色的天花板，木色的桌椅，这小店的用色都很淡，是一种让人心事冷淡下来的用法。
顾西城没有走出这间小屋，留在里面反而更容易让人冷静。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大厅的中央，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片浅蓝色的暗影里。
苏阳听见弟弟匆忙离去的脚步，到了大厅就自己停了下来。他早就已经倦于去猜测别人的心事，也就那么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等他回来。
这样阳光璀璨的下午，似乎并不适合出门。
也不知道过了过久，韩少康端着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糕点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看见默然无语的顾西城独自站在那里。他也只是抬头看了看楼梯的方向，始终也没有说什么。
这会儿，顾西城似乎已经从他的往日心情里稍稍恢复了些，转身往回走。
电脑屏幕已经变黑，就连它也知道要保护自己。
苏阳坐在桌前很认真的清理他的过去，然后把他们一一记下来。
他走到苏阳的身边，说：“我已经看过了你的父母，现在给你看我的。”
“小宇，爸爸不是故意弄丢你的。”
“你已经说过了。”他还在努力地压抑着那份想立马回家的冲动。
说罢，就去找了支铅笔开始描绘顾老三的容颜。他本以为自己记不清楚，因为在回忆里他的面目始终是模糊的，分不清是什么样的眉毛，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终年沉默的好像不会笑的嘴，他的饱经风霜的布满了深深皱纹的前额，他的浑浊似乎没有焦点的眼神，他的轮廓朴拙颜色黝黑的脸庞……
在顾西城的笔下都被刻画得明晰可辨，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就连他自己也被笔下的人物所惊到，料不到原来记得这样清楚。
想起那天他在笔记本上的涂鸦的山水，要不是苏阳亲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两者是出自同一个人的笔下。
画完了他唯一的亲人，顾西城并没有收手的意思，他的笔尖在纸上来去几个回合，那个村庄的轮廓就显现了出来。
“小时候，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爬到山顶上，看整个村子，然后把看到的都画下来。”
“只有在自己的画里，一切才不会改变。我认识笔下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只小鸟，它们不会长大，不会老，也不会死……”
一边给村庄添上些更加细致的特征，一边说着他自己的世界。
“这是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会离我而去。”
苏阳站在一边静静的听着，看着他的笔下的村庄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增补擦减中逐渐变得丰盈起来。
“这就是我长大的村子，这里就是我的家，那边是我的小学要翻几座山才能到的小学。”顾西城用铅笔在画纸上为苏阳指着路。“上学路上是一天最好玩的，玩着玩着就到了家。”
顾西城的生活在苏阳这里还是一个朦胧的轮廓，并没有任何具体的细节，因而带不动一点与感情相关的事情。
他的记事本已经写到大学了，过往的一切他记得很多，却并没有因此而记得混乱，所以写的时候也挺快的。
不知什么时候，韩少康也走上了楼，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说道：“这些你们先记下来，到时候一起再放进记忆里。”
“那个，小顾，你还是先看看书吧，一整套的法律书籍可不是说着玩的。”
说着他把目光从顾西城那里转投向了苏阳，“苏阳，你的那些案件卷宗可要好好记下来，最好把你的推理过程记下来，至于事实只要一个结果就可以了。”
韩少康给了苏阳一个任务，当前加紧的是把顾西城的阅读速度提上来，在此之前，他需要用催眠术辅助他学习。虽说一来二去之后顾西城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了，可是既然他本身就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就没有必要费这番功夫。
每天中午照例是跟着苏阳学习烧饭，一个多月之后的他终于也烧的有个样子了。尽管火候上还差点，至少外行人一眼是看不出来什么差别了。可惜他在这方面的积极性实在太低，烹饪的天赋又比画画差的太远，这门虽然是进了，要提升却还要不少功夫。
在韩少康的催眠辅助和苏阳每天的悉心指导之下，顾西城的阅读速度终于赶上了苏阳。韩少康特地为他找了些入门的简单地书来练习，随着速度的提升，理解能力也在不断地提高，他的知识面也在不断地扩大着。
每天下午，都有那么一段时间是留给练字的。诚如韩少康所言，这个是所有练习中难度最大的一项。第一，顾西城认识的字本来就不多，其次，笔迹能完整的反应一个人的性格和心事，他二人虽说是孪生兄弟，但毕竟分开多年，在许多方面还是有着巨大的差异的。无论顾西城怎样的努力模仿，也始终不能写出苏阳的性情。
他的进步很快，随着兄弟两的交流进一步深入，以及两人朝夕相处的磨合时间加长，他们也对彼此的生活方式更加了解，并渐渐地熟悉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对方的方向靠拢着。
岛屿上的天气几经晴雨，温度却神奇地维持在五月早期夏日初来的度数上。昼夜温差原本不是很大，只是因为太阳的照射而使白天显得明亮而干燥些。
顾西城专心读书的时候，苏阳也就得了闲暇。那样的日子里，他会跟着韩少康一起去岛上的各个角落里采集那些从前并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带回来处理后做成功效各异的茶，也有一些会被制成调料做进糕点里。
每当韩少康烘焙糕点的时候，苏阳几乎总在一旁专心致志地观察学习着，他记得茜儿是喜欢这些的，只是从前几次说要好好学，却在整整三年的相处岁月里给耽搁了，这于行事风格果断的苏阳来说是少有的事，但这一件，居然就真的没有实现。
而今，明知道再也不会遇见，他本来是没有任何必要再去学了，只是人总是容易执迷于未完成的事情。
伏案读书的日子让顾西城找会了当初在村庄课堂上的那种安宁充实的感觉。自小就落落寡合的他即使是在小孩众多的课堂上也不能和其他孩子玩到一起，只能是一个人捧着那些看到烂熟的故事继续品读。
律师，是哥哥的职业，顾西城的兴趣并不大。但为了能够回到那牵肠挂肚了多年的家，他也就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背记下来。
这个领域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至少他可以在这里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定性量刑。
当他终于知道自己罪不至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逃难的路上犯下的罪行加起来比当晚的人命案子还要重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有回头的路了，就连求个痛快一死也不可能了。
现在，这一切都要推给苏阳去承担。
这些日子的相处，苏阳对他的百般呵护，让他体会到了这些年从来都没有过的温暖。有时候半夜从自己的噩梦中醒来，看着沉睡的苏阳容颜静好，也会打心底里于心不忍。可是很快就会被强大的求生意志所动摇，他不愿苏阳去承担，更不愿自己去承担。而这之间，并没有两全之策。
顾西城的日子很单调，每天都在不断地记诵，除了律师专业的东西，他还要学着像哥哥一样思考，像他一样地去解决问题。
在这样的每天一个案件的训练之中，顾西城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着苏阳的思维模式。他的字迹也越来越像苏阳了。
时间过得很快，外界的夏天已经过去了，秋风由北向南扫过中国的大地，这一年正走向它的终局。
关于千禧年的狂热早已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被人们慢慢地活成了平常，那个在春天里开庭的案子也已经少有人记得，厚厚的卷宗一层压着一层，也早已经埋没了当初的故事。
这个国家成长的步伐太快，很少能有什么可以长期盘踞在人们的记忆里。
岛上那没有什么变化的气温容易使人忘记时间，何况他们的生活又是那么的简单纯粹。
岛屿的另一边，旅馆的生意在缓慢而稳定地增长着，往来的游人也在慢慢地变多，只是这一切的变化也只是比气温季节的变化稍稍显眼一点而已，还是一天一天地攒起来的，并不能达到提醒人们的效果。
对于催眠来说，这是很漫长的准备，韩少康不想有任何的闪失。
苏阳的任务很轻，毕竟他的弟弟基本上没有任何专业技能，至于他的画，也很少有人知道，苏阳学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
秋天了，韩少康来这里都快两年了，他差不多已经摸清了岛屿的脾气了。他的猫长大了，他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而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唯一的熟人苏阳，也即将离去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会在这里待多久呢？他也不知道。
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就该离开了。苏阳的父母又该担心了，而另一群寻找顾西城的人估计也已经等得很着急了。
要不是开窗时看见来时开花的树上已经挂满了果实，枝杈间那曾经为被父母日夜守候的鸟巢而今已经空空如也，还有偶尔已经能在棋盘上，虚拟诉讼场上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小宇，苏阳并不会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以及对自己的放逐已经迫在眉睫。
这时候的心情没有初来时那么坚定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退出了从前的生活，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最后一次催眠，韩少康换掉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把那些属于对方的记忆植入了他们的脑海深处。
那些记忆不完整，韩少康知道，只是他亦无权篡改，只能把那些空隙留给时间和他们自己。
这一次之后，韩少康便没有再让他们见面，分别收拾了行囊就送他们离开了。
他让他们忘记了这个岛屿，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生命里彼此相遇的时光。向着未知的前途漂泊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