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时，连乔已经下了床。住进这所房子后第一次晨起帮沈舟平准备早餐，便格外丰盛了些。
“本来想要喊你起床，却发觉床上空掉。”沈舟平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笑意浓郁。“乔乔，你是特意起来帮我准备早餐吗？”
“今天不是有个重要的手术吗？”连乔微微笑，顺手端起炉上的牛奶锅。“为了让沈医生有个顺利的手术，当然要照顾好沈医生的胃。”
沈舟平一怔，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摩挲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把那小小方盒拿出来。突生奇想，留到手术后再说，或许会有更加美好的回应呢。
“真是美好的清晨。”沈舟平抽出手来，笑得愈发灿烂了。
吃过早餐，沈舟平准备好出门时，连乔默默送到了门边。站在晨曦中的连乔，美好到叫人挪不开视线。有那么一会，沈舟平几欲要将那方盒拿出来，忍了半天才压下冲动，转回身就送给连乔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家里等我。”
“好。”连乔轻轻点头。
真的没有理由不叫人开心。这种幸福的生活，简直叫人迷恋。沈舟平一路上都忍不住上翘唇角，整个人都变得熠熠生辉，以至于回到医院时，病患家属瞧见他的笑意都似吃了颗定心丸，总觉这天大的开颅手术也不过简单似无物。
沈舟平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变故来得太快，叫人连应对的心都不曾生出时已然尘埃落定。突兀颤抖起来的双手，重叠的世界，还有压制不住的狂乱让他惊出一身的汗湿。大开的颅腔，略带了些灰色的半球成了盘中的卤物，让人生出些想要狠狠碾碎的狂热。并没有真的碾碎，却也止不住用力切了下去。
“啊！”
有人在尖叫。
“血压在急速下降！”
“止血钳，快！”
“没有脉搏！”
“沈大夫！”
很多的杂音，脑袋似乎快要炸开。沈舟平茫然地看着沾满血红的双手，陡然醒悟后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一松，泛着冷光的手术刀啷当坠地。
尘埃真的落定。
公式化的询问，不会忽略或是讥讽或是狂热或是怜悯的目光。沈舟平有些麻木，机械地回复着所有问询。医疗事故，可大可小。只是，到底不会叫人好过。结果只在最后的判决，过失，亦或者故意。无论如何，他沈舟平医生的身份，在这几个钟头前还觉美好的清晨宣告结束。
从会议室出来时，沈舟平忽然觉得有许胸闷。扶着墙站了许久，等到自觉可以再度呼吸时才慢慢走出了医院。
阳光刺眼。电话打进来，沈舟平茫然接起。
“沈舟平。”连乔的嗓音低低传了来。
“怎么了？要带些什么回家吗？我在回去的路上。”沈舟平猛地回神，轻言间空闲的手却是下意识撕扯着领带。
“当年，凤西本来可以不用坐上轮椅，对吗？”说是问句，却更像是自言自语。“昭唯努力把庄家漂白，是你推他入深潭，对吗？”
撕扯着领带的手突兀就停了下来。沈舟平握着电话，嘴巴张了张，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昭唯顾及兄弟情义，以为是在帮你洗黑钱，实际上，是你从中做幌，真正的庄是凤西调查的3K党余众，对吗？故意走漏风声给凤西，引他调查昭唯，惹得他们兄弟反目。昭唯和凤西，无论哪一个失足，受创的都会是庄家或者德川家。螳螂与蝉，怎么能斗得过黄鹂呢？凤西摔下楼时，他没有摔碎椎骨，对不对？你是医生，最懂得救护的人，用了最笨拙的方法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他的椎骨，是被你折断的。”
沈舟平忽然觉得电话烫得叫人想要远远抛开去。
“车祸那天，我在现场。昭唯的车，是我动了手脚。你做手术前，喝过的牛奶里我加了致幻剂。没错，我一直在演戏。当我回来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要你们赎罪。在庄昭唯面前，我假装爱死他。因为不愿被抛弃，故意杀掉自己的孩子。在你面前，我假装自己柔弱无助，激出你的怜悯，甚至逼出你的爱。我多想杀了你，可是，我知道，我下不了手了。当我把昭唯推上绝路后，我已经后悔了。沈舟平，我下不了手。”
“乔乔。”沈舟平总觉嗓子里烧了一把火。“你在哪？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这些天，我很快乐。是真正的快乐，三十年来唯一的快乐。沈舟平，你这么的好，好到让我再也没法假装下去。这种折磨人的生活，我不要了。再这样假装幸福地活下去，我会疯掉，真正的疯掉。我看到凤西了。他在对我笑。还有昭唯，他们在等我。”
“别走开，我去找你。乔乔，等着我！”
沈舟平急急钻进车中，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
“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朋友呢，多么好的事情呵，却换回这种凄惨的结局。沈舟平，你该受到惩罚的。我不能杀了你，可是，至少，当你真正爱上我时，让你痛失所爱，依旧能让你接受惩罚。”
高楼之上，风大得吹痛了双眼。那么努力地睁着眼呢，却只换回一个模糊的世界。曾经与那人一并为了看见日出而攀上的高楼，原来还是如往昔一般叫人生冷。低头看，下面空到叫人目眩。连乔咧咧嘴，缓慢却又坚定地踏上了高台。
“乔乔，那些都过去了！”
沈舟平的声音还在固执地从电话中一点点穿透而来。连乔举高了手机，微微笑着便要松开手。
“乔乔，还记不记得，高考前最后一个傍晚，我在琴房弹奏的命运交响曲？我不信命，可是我们都逃不开命运。这个世界容不得弱者，要努力地活着就逃不开满身的罪孽！你曾经以指轻点在我的眉心，告诉我，为自己活一次。乔乔，是你让我得到了救赎！我一直告诫自己，不爱你，对你的好不过是为了让昭唯生出恐惧。放你在外面两年后突然出现也仅仅是为了弥补伤害凤西后对你的打击。可是，我错了！我终于想明白，我在自欺欺人！这是我欠你的话，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你听到没有，连乔，我爱你！”
手突兀僵在当空。
“沈舟平。”梦幻一般的嗓音中，笑都变得虚虚实实。“我以为，坐在琴后的，是凤西。”
“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乔乔，你要信我。我们结婚，乔乔，我们结婚！”
古怪的沉默。许久，连乔多了些释然的笑。
“回不去了。沈舟平，我们回不去了。”
“我只要你的未来！”
天台的门被猛地踢开，气喘吁吁地沈舟平抓着电话出现。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过的沈舟平，揉乱了发丝，扯开了衣领，苍白的脸色中更多的是隐忍的苦痛。因为急速的奔跑，胸脯起伏剧烈，连带着眼中都多了些湿润。
“乔乔，把你的未来交给我。我给你幸福！”
连乔慢慢转回身来，笑得如天际浮云。
“舟平啊，舟平。错了，错了呢。”呢喃着轻叹。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回到那个青涩的年纪，回到那个暖风吹过的夏夜。如果，当时没有跳开，而是选择走过去，对那人微笑，多好。
凤西，庄昭唯，凤北，沈舟平。多么美好的四个男人。多么叫人执着并且可以乐得深陷。爱只有一次，给了错的人，并且执着地错了终生。
我爱你。一直爱，用力爱，深爱。
只是已经无法再重来。
连乔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当你爱上一个人，可是曾奋不顾身？
当你发觉自己爱错，可是曾徘徊于午夜的马路暗自哭泣？
当你，发觉，自己没有资格将那深爱收入彀中，可是，曾，失控到尖叫？
我爱你，很简单。只是，那爱，有时，会沉重到让你无法招架。
生命里出现过的类似庄昭唯类似凤西类似凤北类似沈舟平，有哪一个，曾经，让你抛不开全部狠不下心？
爱情，其实就是这么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