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识字……”
午间日头正好,院中乃贤却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小乞儿的表现令他心惊肉跳,倘若猜测为真,那么眼前之人便是一个仅存在于众口芸芸中的奇人。
但见他在小乞儿不经意间表情变幻了数下,而后却又忽然缓和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当即便对其笑道:“你的记性可真不错,我也记得那日你对黄先生说你想读书识字是么?”
小乞儿闻言点头道:“识字好,我娘说只要读书识字,便没人敢欺负我。”说着,他的眼神不禁飘向了乃贤手中那本书。乃贤见状低头一瞧,而后微微一笑,向他问道:“那眼下黄先生既然收留了你,可肯教你读书识字啦?”
“收留?”小乞儿闻言摇了摇头,道:“我欠……”他只一出声,便立即打住,转念一想,改口道:“我帮那个老先生干活,他给我饼子吃,但没说要教我识字。”
此话一出,乃贤微微一怔,这倒是与他臆想的不大一样,心想:“原以为是黄先生发现了此人天赋异禀,没料到还真的只是把他当成仆役使唤,这样也好,哒哒曾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在黄先生眼中终究是个外人……”
念及此处,他又想道:“先生画技绝群,远超此道者寥寥无几,可是……他传给谁,想来也不会教给我一个外人,如今这个小花子有这等本事,哪怕只仿得八分,我学其六分,足矣!”
当即他微笑望向小乞儿,扬了扬手中书本,问道:“那你现在可还想读书识字?”
小乞儿闻言脱口而出道:“想。”
“那我教你如何?”
“你教我?”小乞儿略一恍惚,随即惊喜道:“你是说你肯教我识字么?”
可他话音方落,又有些忐忑不安道:“那……那你要多少钱?”
乃贤见状摇了摇头,道:“我不要钱……不过你也要教我这个。”边说着,他指了指地上业已模糊不请的痕迹,小乞儿闻言却皱眉道:“我不晓得怎么教人画画,而且我只会画这个……”
乃贤道:“无妨,你只需把你会的画给我看便可,日后若是你能学会新的,再画给我看也不迟。”
说完,他接着问道:“怎么样?”
小乞儿闻言略作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乃贤闻言心下大喜,面上却不显露,只是举起一只手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小乞儿见了却略感不解的望着他那只手,登时不知所措起来,乃贤见状忙道:“你也举起手来。”小乞儿依言而行,举起一只手来,乃贤又道:“把我刚才的话说一遍。”
小乞儿想了一下,这才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啪。”但闻他话音一落,乃贤便忽然与他手掌对击一下,而后收回手来,笑道:“很好,那咱们说定了。”而小乞儿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直到听他出声,这才收回手来,随即竟有些迫不及待道:“你现在便要教我么?”
乃贤闻言正要回应之时,忽闻院外传来动静,他闻音便道:“要开课了,待我歇课便来寻你。”
小乞儿略显失望道:“好。”
可乃贤只走出两步,小乞儿又忽然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乃贤回头一笑,说道:“以后你就懂了。”说罢,他便入了芦中不提。
……
……
午后日头偏西,这一整日黄公望果然没有吩咐他做什么。
小乞儿坐在原处托着下巴发呆,时不时的瞧一眼堂中动静,但见一个个背影正襟危坐,似是在认真倾听,可惜小乞儿却听不到里面在讲些什么,他不由心想:“他们不累么?”
在他眼中这些日夜寒窗苦读的学子无疑是有些奇怪的,他们每日早早来到这儿,便是为了整日听一个人讲话,小乞儿此时便在想:那个话不多的老先生一定是因为白日讲了太多的话,以至于没人了,便不说话了。”
边想着,他又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喃喃道:“那个人不见了。”他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却是郑樗,除却晨间见过一面以后,这一整日便没有再见到他的踪影。
就在他张望之际,那边学堂内终于有了动静,但见一名名学子纷纷起身,小乞儿见状便知这是要歇课了,当即他便立即站了起来,满是期待的候着乃贤。
一如往常,一众学子对其存在几近熟视无睹,直至乃贤走出,小乞儿才对他咧嘴一笑,乃贤上前道:“走,咱们出去说。”
小乞儿一惊,问道:“去哪儿?”
乃贤道:“别怕,先生歇息去了,不远,就在院旁。”
小乞儿这才点点头,随他走了出去,二人果真在院旁停下,这里的杂草曾被小乞儿清理过,空出一小片地来,乃贤也不嫌脏,径直坐下,道:“坐。”
小乞儿自然更不嫌脏了,当即依着墙角盘腿坐下,待他坐好后,便忽然向乃贤询问道:“你们是怎么识字的?”
乃贤闻言一怔,而后却不着急回答,寻常人识字自然是被人一遍遍教,一遍遍讲,直到自然而然记住了,至于眼前这个小乞儿要如何识得,那便是一件令乃贤都大感兴趣之事了。
沉默间,乃贤自怀中取出一本书来,上书论语二字,对他讲道:“此书虽是启蒙之物,却是我朝经略必考之文,前朝之人迂腐,耽误了圣人妙言,以至于亡国。”
小乞儿摇了摇头,道:“没听懂,你们有时候说话和大家伙不一样,老先生也是。”
乃贤闻言笑道:“那便是了,倘若官与民相同,那官就不是官了。”边说着,他翻开一页,论语自汉武以来即为汉家经典的一个重要前奏,也是汉家赖以维系稳定统治的宝典。
自蒙古铁骑横扫六合,以武力强行征服诸多民族时,他们也找到了这方宝典,那便是以汉制汉,耶律楚材曾说:“汉人足矣赋重税。”
而大元建立以来,乃贤家便世代修汉学,冶汉书,为的便是以汉制汉,当然现如今年龄尚小的乃贤自是还没有这层觉悟的,只是兴趣使然。
只听乃贤对小乞儿说道:“你们汉人祖先着实经天略地,可惜你们这些后人却不知道珍惜,处处歪曲,好在天可汗宅心仁厚,为你们保留了这些珍贵典籍,不然的话,怕是连黄先生也与你一般目不识丁……”
小乞儿听他一口一个“你们汉人”,最后竟又提起了黄先生,不由听得他眉头紧皱,他倒是不曾仔细想过自己是什么人,这时不禁向他问道:“那我是什么人呀?”
“你?”乃贤闻言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小脸略脏,但眉角浑圆,而乃贤自己则羽目狭长,一见到这双眼睛,乃贤不假思索道:“你应当是汉人吧,我们天可汗的子孙是不可能去乞讨的。”
“哦……”小乞儿轻哦一声,随即又疑惑道:“那你呢?”
乃贤微微一笑,道:“适才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是天可汗的子孙,但是你们汉人中有些奸佞之辈竟敢喊我们鞑子,这种人最是该杀该罚!”说着,他眸光一锐,似乎对鞑子这个称呼大有不悦。
小乞儿被他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乃贤见状这才面色一缓,复又对他笑道:“你不用怕,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最喜欢的便是有才之人,今日你教我画画,我教你识字,咱们公平交易,互惠互利。”
“嗯。”小乞儿轻嗯一声,目光放向了他手中那本论语,其实对他而言那上面那些犹如符号的字体并不复杂,甚至只需一掠,他便能够复写一遍,只是要让他辨出这是何字,那就万万不能了。
而此时乃贤在想的也正是这点,因为他也很想知道,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过目不忘,一时间他竟然比小乞儿更加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