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者已无踪,在室者依可寻。
“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屏后一道人随吟绕出,笑道:“道兄慧眼如炬,早年尚在老师门下时,老师便已经这么说了,眼下道兄的秋风已走,可还有留恋?”
“天下识字者虽众,知书者却少,凡入我门下者,皆与我有缘,得我一法,即为吾之骨肉,得我一道,即为吾之肤发,我是凡人,又怎能弃皮去骨?”说罢,黄公望轻叹一声,道:“郑樗,你修得清静无为法中法,却不识人间烟火七情道,真成了个方外之人了。”
听他这么说,郑樗道:“是,道兄说的是,可小弟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方外之人,不然师尊他老人家也不会为小弟择字无用了,不过小弟虽无能之至,但也明白天伦之理,眼下道兄放着亲身骨肉不理,偏偏在这儿玩些画皮画骨,岂不是有损哥哥道行?”
此话一出,即令黄公望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但听他回应道:“师尊本意是命你免伤天和,不料你却变得死皮赖脸。”
“免伤天和?”郑樗闻言嘿声道:“那哥哥为那小子择字道源,望他饮水思源,时时刻刻念着你的好,怎得不干脆将他留下,传他衣钵?又何必使个手段将他赶走?”
“他非治书之人,心有固执,传他亦是无用,这名字只是劝他能心存一念,勿入歧途。”
“哦?那哥哥的意思是那小子是个黑白不清之人,注定会惹出一番是非来?不曾想道兄也是怕引火烧身之人?”
“黑白本是同源之物,善恶仅在一念之差,为善即为天下之辛,为恶亦是命数使然,他得天独厚,纵观千古有那等古怪本事之人屈指可数,乍见他观画之时,我亦惊为天人,愈久弥深。”
“哈哈。”郑樗闻言大笑,道:“那比起小弟如何?”
“啪。”他话音方落,忽有一物飞至桌上,黄公望定睛瞧去,竟是一颗血淋林的人头!
他骤然起身,喝道:“郑樗!你……”他只一出口,郑樗便打断道:“此人乃是江浙提辖,前两日他邀我过府,与我把酒言欢,席间见他**美妾成群,又各个生得如花似玉,想我一把年纪还是光棍,实在不快活,是以便接着酒兴便把他杀了。”
“可笑他那儿子老婆哭哭闹闹,扰的我好是心烦,我只好一个一个把他们也送下去与他家大人团聚去了,哈哈!”“滥杀无辜!”黄公望勃然扬声,不料郑樗微微一笑,道:“道兄还真把自己当成神仙了,能掐会算的,小弟只一说便知这是个无辜之人了?”
黄公望一怔,缓缓放下手来,望着那人头瞧了半晌,竟言道:“她到底给你了何物,让你如此逼迫为兄?”郑樗笑容不变,道:“哥哥这话当真奇怪,恕小弟草包一个,听不懂。”
言毕,他又言道:“眼下道上的好手四处捉我,想来用不了多久便拜访到这儿了,小弟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只有那头老驴,可哥哥家大业大,届时动起手来,损坏了哥哥这些墨宝,可就有失风雅了。”
黄公望闻言目光变动数下,片刻后坐下来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迫使为兄离去?哪怕为兄离开此地,也不会随你去见她。”
“不敢,小弟只是事先与道兄打声招呼,免得事后道兄怪罪小弟。”
“当年师尊授我道术,传你剑法,责我修持,命你护法,如今看来他老人家方是慧眼如炬。”
“嘿嘿,小弟倒是巴不得如师兄一般做个富贵文人,只可惜资质愚钝,只会舞枪弄棒,如若今日能死在道兄身旁,亦不枉师尊教导了。”黄公望见他竟以死相逼,苦笑道:“你为一狡诈妇人与我苦苦相逼,枉我还以为你早已明悟,你多年修为均数落到狗身上了。”
“师兄何出此言?犬儿何错之有?想它看家护院,劳苦功高,还要时时讨主人欢喜,这份功劳岂是我郑樗所能及?”世人恼时皆会以牲畜诋毁对方,黄公望也不例外,但郑樗此番自认连狗都不如的姿态着实令人哑口无言。
黄公望也登时哑然,他与郑樗之间干系极深,深知此人为人,知晓他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性,可在稍作沉吟后,他忽然大笑起来。郑樗见状默不作声,直至黄公望笑声落下,他方才说道:“道兄此时哭也好,笑也罢,小弟今日也只好得罪了。”
“哦?你还敢强拿我不成!?”黄公望长身立起,似笑非笑的瞧着郑樗,却见郑樗不动声色,答道:“当然不敢,我即已如此说了,便没想用强,今日生也好,死也罢,师兄静观其变就是了。”
“既然如此,你之生死,与我何干?不过是在师尊墓旁刻你大名罢了。”
郑樗闻听此言,微微一笑道:“我死了是不要紧,可那图中玄机呢?”
公望闻言目光乍变,倏然望去。
……
……
子时,承恩山庄,吴管家敲开了叶永泰房门。
“那后生学堂闭了,学生散了,晌午功夫便匆匆走了,看方向是回老家去了。”
吴管家像是生怕吵到床上咳嗽不止的叶永泰,极力压低声音,叶永泰在时明时灭的灯光下掩嘴咳嗽了两声道:“人家教书育人,教完了,想回家去享天伦之乐,与你有甚干系?”
“那小道士也在他身边,他若是真的是想与那女人重归于好,为何不自己回去?”
叶永泰闻言摇头一笑,道:“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干么?人家是同门师兄弟,又都老大不小了,路上不也好有个照应?”言毕,他又咳嗽了两声,道:“对了,你往后别有事没事的喊人家小啊后啊的,这俩人如今也是一把年纪了……不小啦,不小啦。”
吴管家闻言一怔,随即扬声喝道:“叶老板!你是不是老糊涂啦!?当年你费尽……”
“咳……咳……”他话未说完,便被叶永泰一阵爆咳打断,吴管家见状慌忙上前安抚,片刻后叶永泰方才气喘吁吁道:“你也知道那是当年了,他若有早就拿出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可是……”
“去吧……歇下去吧,哪怕真的有那东西,也不会在他的图里。”
言毕,叶永泰平躺下来,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了,吴管家见状只好轻叹一声,悄然退了出去……
……
……
黑夜中,廊下一人隐现而出,低声问道:“东家怎么说。”
吴管家负手而立,沉默片刻,道:“他说东西不在图里……”
那人闻言明显一怔,沉吟道:“那您老怎么看?”
吴管家闻言极是疲倦的合了合眼睛,道:“不知道,他向来不会错,既然他说不在,大抵便是真的不在了吧。”
“那……那我把人全撤回来?他身边那牛鼻子手段极高,我怕时间一长……”
此时吴管家摆手打断道:“不急,再等等,眼下不怕那东西不在,只怕那玩意儿是真的,若是落到了旁人手里那可就……”暗处那人闻言小声嘟囔道:“哪有人这么傻,这种事情不记在脑袋瓜里,还要画出来。”
“不该说的别说!”吴管家闻音回首一瞪,那人慌忙低下头来。
饶是如此,吴管家还是回应他道:“他曾是个张狂之人,骸浪无边,莫说是画出来,哪怕他清清楚楚写了出来也不奇怪,只是他一旦做了,便再也由不得他了。”
“你着手去做吧,盯紧点……如若没有风声,我自会再行吩咐。”
“好。”那人应声而动,院中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