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丧葬各从本俗。蒙古族实行土葬,但无冢,富贵的人有棺,但形制与汉族不同。吴家本是迁徙而来,是应当将尸骨送回老家安葬,入土为安的,只可惜当年故土早已毁于战火,两代便自成一支,以葬在苏州郭外的上任家主为冢,在冢侧立墓安葬。
陆道源对这些繁琐事宜显然比吴钩懂得要多,是以由他购置棺木,敲定地点,聘请法师,眼下吴家人丁单薄,只剩吴钩一人,省去了遍邀亲朋,只招用了一干义工,以作差使。吴钩对此倒是阔绰,丝毫不计,果是一副要将二人风光厚葬的模样。
吴钩银子从何来,这不得而知,陆道源也像是不愿过问,将一切处置妥当后,终定于后日压棺落葬,他显是对吴家二人依旧不忿,匆促间便做出了这个决定,好在吴钩对此并无异议。
两日后,野间佛偈响起,一老僧浅唱低吟:“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禅音一起,棺降人拜,吴钩带孝倒身,合十在前,这才忆起此人还是禅门子弟。
“地藏菩萨本愿经……”站在远处的陆道源听那老僧念起,他便知这是度善往生的地藏箴言,他虽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暗暗想道:“可笑,这俩穷凶极恶之人也配超生往善,世间若真有来世今生,他们也只配活在那无边地狱。”
此念一落,陆道源又望向地上叩首的吴钩,不禁心下一叹:“如此厚葬这两个恶徒,吴大哥固然糊涂,但也不失为以德报怨了。”说来古怪,此人出身道门,却不敬鬼神,许是与他儿时遭遇有关,虽然拜在精通三教的全真居士门下,也没有改变他对于死亡的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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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柩人散,此地空余坟包与吴钩,陆道源依旧站得远远得,直至吴钩站起身来,他方才上前道:“吴大哥,二老既已风光入葬,可还有其他吩咐?”
吴钩闻言摇了摇头,问道:“你打算往哪去?”
陆道源细细一想,道:“大都。”
“大都?”吴钩一惊,道:“那是蒙古老儿的地界,你去那里干嘛?”
陆道源微微一笑,自怀中摸出一只包裹,打开后却是几本辞令,他见吴钩不解,便道:“两年前一位朋友答应过我,若有朝一日我无处可去,便可去大都寻他。”
吴钩听了微微一怔,而后说道:“能和你做朋友的,必然也是个极好的人物。”
言毕,他却叹了口气,道:“不过你若是走了,我倒是找不到可信之人交托了,阿鬼虽然不错,但他胆子太小,也远不如你聪明。”边说着,他取出一铜一银两把钥匙,正是陆道源转交给他的那两把。
陆道源见状不解道:“这是?”
“这是我家库房与仓房的钥匙,徐老头这人还算不错,不枉我爹当年救他一家性命。”
听到这话,陆道源心下一惊,问道:“那他从哪儿得来的这两把钥匙?”
“料来是从我叔叔那寻来的,如若不然,咱们又不知情,只怕便随叔叔一起入土了。”
陆道源闻言点点头,心想:“徐先生到不是个贪心之人。”
这时吴钩又道:“可我只懂练武,不懂生意,那老土匪说的对,本就是我学艺不精,我若有他一半功夫,我娘和我叔叔他们也不见得就……”
说到这里,他攥了攥拳头,陆道源见状却不以为然,吴钩始终认为吴掌柜与吴夫人是清白的,这是人之常情,也就罢了,可那奇丑大王武艺再高,还不是被自己一刀刺死?
“倒是这钥匙……”陆道源略显失神的望着吴钩手里的钥匙,仓房与库房,一为蓄货,一为存银,吴家的大半家业都在这里了。
吴钩见他盯着钥匙,忽然问道:“怎么?你想要?”
“啊?”陆道源一惊,忙道:“这种东西怎能轻易赠与外人?”
“呵,一堆破铜烂铁,我要它何用?我原本就想先把货行托付给你,除了你,我也找不到其余可信之人了。”
此话一出,陆道源大吃一惊,只听吴钩接着说道:“但你既然已经有了去处,那只好作罢了,权且放在那里吧。”
陆道源这才回应道:“吴大哥,此乃你家世代积累所得,亦是令尊一生心血所在,你怎能弃如敝履,眼下各行各业的掌柜都在等咱们消息,货行数十年经营,信誉毁于一旦,你不觉得可惜吗?”
吴钩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说道:“那也没有办法,你让我揍他们一顿还行,做生意还是算了。”
言毕,他见陆道源眉头不展,又道:“你说的道理我也想过,只是俺爹的家业放在我手里迟早是要败光的,更何况俺娘与俺叔叔的仇不可不报,俺需得把这事查个清楚,否则……”
他话未说完便伸出手来,道:“阿源,咱们相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次咱们大难不死,便算是有了过命交情,俺能看出来你一直想学人做生意,不如你就先替我保管着,等哪天我缺银子了,再回来同你取。”
“这……”陆道源登时哑然,不可思议的望着吴钩,却见他面色真诚,不禁有些手无足措起来,同时耳畔有种种声音响起。
“有了钱就什么都不怕了……”
“庆祥货行百年基业……”
“你也同我一般不如人家心黑手毒……”
“你就权当作了梦一场,待醒来……”
一时间种种思绪汹涌而来,令陆道源不由自主的缓缓伸出手来,接过了那两把钥匙,而后忐忑不安问道:“你就不怕我侵吞你家产?日后不再交还你么?”
“侵吞?”吴钩晒笑一声,望向那三座坟头道:“我吴钩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也都死了个干净,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么说,你是要聘我做掌柜了?”
“掌柜?”吴钩一怔,说道:“掌柜也好,老板也罢,总之往后店里的事就交给你做主了,你总归比我有法子就是了。”
陆道源皱眉问道:“那你呢?”
吴钩道:“我去寻我师傅。”说罢,他竟兀自跨步离去。
陆道源大惊,扬声问道:“你伤还没好,你要往哪去!?”
吴钩头也不回地道:“河南,少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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