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琅琊邑的士吏就派了一个卒吏来到了青石子寨宣读关于张大牙的任命状。族长谭公、刘三三兄弟及寨中三四十名族人纷纷自家中赶了过来，在张大牙家的院门外团团围定。
张大牙弯着腰打着拱手低首在院门之外站定，身后大儿子张伯凡拄着杖，脸色略显苍白，也如其父一般摆出一副俯首恭顺的模样。十余个仆众列成两排一直排到了院中，夏婴、胡贲也在其列。
“接琅琊邑上大夫孟冲大人令，命青石子寨张公大牙自即刻起速速准备妥当，务必于后日庚寅日午时之前赶到博邑士吏大人秦宜之官邸报到，接受庆元里里长从吏之任命！”
“诺！大人远来一路辛苦了，请进门稍作歇息，饮一杯水茶吧。”
“不必了，我还得赶回去复命呢。青石子寨的族长谭公来了吗？”
“来了，来了，在这呢。”
“谭公，这是邑中秋季收取田赋的公文，请您签收一下吧。”
“大人，今年的田赋怎么倒收得比往年多上了足足两成？”
“谭公你不会不知道吧，近年秦军接连攻打毗邻的赵国、韩国、魏国，韩国已经被秦国虎狼之军攻破多时，下一个恐怕不是赵国就是魏国了。因此赵国、魏国先后来到齐国借粮，我王大义，仁慈治国，言道齐赵、齐魏都是兄弟之邦，唇亡齿寒，秦国那是虎狼之师，粮食是必须借的，所以齐国百姓需得人人为国分忧，这样的话，即便是再强大的秦国，同时面对三国千百万计的庶民百姓，也一定会肝胆俱裂，不战而败的。”
这些官场上的话族长谭海早已听了无数次，在看过公文上的田赋征缴数字之后的他早已深深地蹙起了眉头，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卒吏也不管谭海如何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连声地催促着对方在公文上签了字，随手取过制成一式两份公文中的一份，转身就走。
“荆小七！”
“哎呦，徐四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今日过来就是办一点点私事，这会子事情也办妥了，咱们兄弟正好做个伴这就一起走吧？”
“求之不得！回到邑中，咱们兄弟再好好地喝上一杯吧。”
“必须得喝一杯啊。”
“哈哈。”
“哈哈。”
徐夫人朝人群中的刘三、胡奋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与卒吏荆小七肩并肩地径自去了。
到了黄昏申时左右，灌婴也由博邑贩卖衣裳回来了。
“三哥，三哥，大有收获啊！你看——今日俺除了将两件长衫照价卖了一百六十刀币，那一套短襟衣裳竟然有人抢着出价给了一百刀币，俺们竟是平白地多赚了两分半的利钱！”灌婴一踏进竹舍，就冲着正在忙活的刘三、胡奋兴奋地喊了起来。
“灌婴兄弟，真有你的！什么情形，给我们说说吧。”
“三哥，嫂子，胡奋兄弟，听俺慢慢地跟你们说，是这么回事。因为昨日那件事情，俺想来想去觉得官邸那是个是非之地，于是俺就寻到了博邑的西大街集市将几件衣衫摆出来售卖。谁知道生意还没开张就碰到一个兜售杂货的跛子商贩说俺占了他的位置，影响了他的生意，可俺明明离着他的杂货摊子还有好远的距离呢，所以俺就没有理睬他。那个跛子商贩张开了嗓子却越喊越大，俺心想你一个跛子，俺还怕了你不成，就任由着他在那里叫喊。过了一会来了一个泼皮，跛子商贩引着他过去就俯耳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个泼皮走过来就对俺推推搡搡，俺生怕弄坏了俺们的衣裳货物，就好说歹说地堆着笑脸跟那个泼皮说着软话，最后给他塞了两个刀币，终于把他打发了过去。俺虽然有些心疼，不过这两个刀币的确花得也值，那个泼皮上去和跛子商贩说了两句，他却再也没有过来与俺啰嗦了。”灌婴先是取了一只陶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一碗子水，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大一通话来，但从头到尾却还没有说到正题。
“灌婴兄弟，不着急，你慢慢说，我们都听着呢。你这一整天地跑在外面，比我们都辛苦，晚上让嫂子给你整上两只你爱吃的红薯。今日是这酒是买不到了，明日咱们去打些酒来，晚间咱们兄弟几个好好地喝上一杯。”
“三哥，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俺虽然跑在外面，是有点辛苦，但是俺却是乐在其中呢。你与嫂子计划着缝制出这些衣裳，俺是怎样也做不来的，这都是极高贵的营生手段，俺心里敬佩得很。就连胡奋兄弟从山中采摘果实花草调制染料，这也有他的一份辛苦呢。你和嫂子不嫌弃俺是商贾出身，仍然和俺交往，将俺视为兄弟，俺心里很是感激，俺嘴上虽然没说，可俺心里都记着呢……”
“灌婴兄弟，你这话也说错了。这世上的各种营生职业原本都是一样，大家都是各凭手段赚钱谋生，怎地一下子弄出来了个三六九等，这简直就是毫无道理之事。兄弟也不用自己轻贱自己，我刘三就觉得灌婴兄弟你的品格远比那些坐享其成的侯王将相高尚得多！那些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原本和国家的蛀虫没什么两样嘛！”
木氏、胡奋、灌婴三个人见刘三越说越激动，后来的言语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都自瞪大了眼睛，呆愣在了当场。
“三哥，你这样说话……究竟有没有将齐律国法放在眼里啊？”
“哦……三哥我是有一点激动了。总而言之，一句话，灌婴兄弟，我的意思你明白吧？不用管那些世俗之人的眼光，赚我们的钱，让世人说去吧。”
“懂，懂，三哥，我懂！”灌婴生怕对方再说出那些“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话来，急忙拼命地点头称是。
“既然你懂了，那你就继续往下说吧。”
“说什么……哇，哇，哇，三哥，嫂子，你们缝制的这是个什么东西，两个圆圆鼓鼓的耳朵兜子，还有两条丝绳，这是戴在眼睛上的还是戴在耳朵上的？就算是要绣荷包，也应该缝合起来呀，是装钱币的荷包吗？这么大，差不多应该可以装几百个刀币吧？”
“喂，喂，不要戴在头上啊！不吉利的，灌婴兄弟……”
“三哥，这个东西不是这样戴的吗？怎么会不吉利呢？”
“嘻嘻，灌婴大哥，三哥说那是女人穿在衣服里面的东西哦。”
“哇，哇，哇，哇，你们怎么不早说，晦气，晦气！”
灌婴听到胡奋说起“此物”的用途，顿时避若蛇蝎一般将这一件刘三精心设计的古代“文胸”远远地丢了开去。
“灌婴兄弟，你不要暴殄天物好吗？你可知道这一件‘文胸’在这时的中原大地能卖上多少钱吗？”
“多少钱？这么小的一件东西再贵也贵不过一件长衫、一套衣裳吧？”
“它绝对能卖到十两金以上！这样好了，明日你就带着三哥的这一件杰作去琅琊邑孟冲大人的官邸处售卖，你也不必将此物与人示出，只管同平日里一般售卖衣衫。待将衣衫货物全部售完之后，你就迈开大步只管大胆地走向孟冲的府邸，对守值的卒吏说将有奇物以献上大夫大人。如果卒吏不肯通报，你就苦苦哀求，用尽办法务必一定亲自见到孟冲本人。然后，你就当面将此物呈上，三哥保准上大夫大人一定会中意此物，至于售价吗，你就随便报个五十两金吧。”
“什么？五十两金！”
“没错，你只管照着三哥的话去做好了，三哥保准你可以做成这一宗卖卖。”
“哎呦，罪过，罪过，俺刚才竟然想把五十两金就这样随手丢弃了，真是莫大地罪过！三哥，这么小的一件东西真的可以卖五十两金？”
“你不信，就还给我。”
“不，不……俺就带着它明天去邑中试一试运气好了，反正卖不掉又没有任何损失。”
前一刻，灌婴还对这一件“奇物”当作毒蛇猛兽一样避退三舍，这时早已用一块三尺绸布将其一层一层小心谨慎地包裹了起来，放进了竹塌席篾之下收藏已定。
木氏治了晚饭，四个人一起吃过，又各自忙活了一会，直到临近亥时，众人方才休息歇定。
第二日，寅时刚至，刘三便与灌婴一起早早地出了门，说是要去瓮里寻四弟徐夫人商办一件大事。胡奋则留在了家中，继续协助木氏缝绣染制衣衫。
卯时，刘三、灌婴双双赶至琅琊邑，在南城门附近就此作别。一个自去瓮里徐府寻觅徐夫人议事，另一个自去龙王里孟冲大夫官邸所在的长街继续兜售衣衫货物。这一次，刘三来去匆匆，只在徐府稍稍耽搁之后，就此与四弟徐夫人作别而回。
巳时，刘三便赶回了琅琊山中青石子寨，也不寻路返回家中，却径直地来到了族长谭公的府院。谭公盛情款款地将刘三迎入家中，二人窃窃私语地密谋了好大一会，刘三方始面带微笑神清气爽地由族长府邸走了出来。
这一刻，刘三的心情似乎极好，一边低首行路，一边兀自忍不住偷偷地发出笑声，冷不防在寨中小巷迎面撞到一个人的身上，抬头看时，发现竟是胡奋。原来刘三进寨之时早已为木氏在竹舍之外无意瞥见，木氏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名堂，于是遣了胡奋前来探视。
“三哥，有什么好事，你竟然笑得如此开心。”
“五弟，咱们一同回去，我再与你们详谈细说。”
二人在寨中巷陌间穿行片刻，便已回到家中。木氏早已驻足门外翘首盼望多时，这时见到两个人一起回来方始放下了心。
“三哥，你这半日子功夫神神秘秘地忙活了些什么大事，竟也不与我们言明泄露。”
“桑，五弟，到了明日你们就会知道了，哈哈。”
“我们等不到明日，看你笑得贼兮兮的，快些将事情的真相说与我们知道。”
“哎，说起这一件事情，此刻即便是我自己也未能尽知究竟是否能够完全办成，不过我心中估计着也八九不离十了。邑中颁下公文责令张大牙在三日内赶到博邑就任庆元里里长从吏的事情你们是知道的了，博邑距离琅琊青石子寨这里大约有数十里的路程，张大牙自然不可能于两地之间频繁奔波，他的大公子张伯凡又重伤在身元气未复，几乎形同一个残废，所以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卖掉这里的宅院房屋，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地寻找下家接收他的田地。”
“所以三哥你就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了一回……”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思来想去，这寨中唯一有能力、有可能接收张大牙的房屋和田产的只有族长谭公一个人，张大牙肯定会找他商议这一件大事。依照我的想法，自然迫切地想要一锅端掉这个瘟神，从此绝了他再来青石子寨的根基，又担心族长一个人恐怕力有未逮，于是我就亲自去了琅琊瓮里四弟家中走了一趟，借得了五十两金。原本昨日四弟在你我家中之时我也是未曾想到此节，所幸张大牙搬离青石子寨的日期是在明日午时之前，这一件大事尚来得及谋划。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应该猜测到了，我匆匆找到族长谭公说起此事，果然张大牙已于昨日晚间来过了，并提出了想要将宅院、牛马、田产一股脑地全部转让给谭公的意思。这张大牙说来也极好笑，他登门谭公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自陈自说，滔滔不绝，浪费了许多口水，他的意思也很明了，既想一次将宅院、田产转让完毕，又想沽一个好价钱，没等谭公表态，他就狮子大开口地开出了一百两金的作价。最终，族长谭公也只能苦笑着摇头将这个上门瘟神给打发回去了。”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不然。张大牙离开族长府院的时候还连声地嘱咐着谭公一定好好考虑考虑此事，谭公当时并未点头答应，却也没有一口拒绝。所以，我猜测张大牙在离去之前一定还会再来一次。他急我们不急，所以我们就只管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好了，这一场博弈我们胜券在握，他张大牙只有输的份了。我事前估算了一下，张大牙的宅院、牛马差不多十两金也就可以打发了，至于他的三十亩良田作价三十两金也足够了，所以就只给族长谭公留下了四十两金，并以他族长的身份将张大牙的房屋、田产全部接收下来。否则，如果给张大牙知道我是接盘下家的话，那么这一笔生意很有可能就此告吹了。”
“三哥，你果然十足狡猾得像一只老狐狸。不过，张大牙他肯接收这样的作价吗？这可比他自己的沽价足足减掉了六成之多呀。”
“筹码都在我们的手里，我们不退让，最终妥协的只能是他。族长他老人家可是只有四十两金的，如果你们是张大牙，这笔买卖究竟是要如何去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