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夜晚,灯火繁华。
唐小鱼一个人坐在客栈的窗前,眼里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却早就空无一物,整个人沉浸在万千思绪中。
眼下她算是正式启动了复仇计划,完成了进入同合堂的第一步。
但是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或者胜利在望的感觉。
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有种莫名的悔恨。
首先是对陈克。现在看来陈克依旧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对唐小鱼死心塌地的。反而是她自己小人之心,居然猜忌陈克将她出卖。
真是可笑至极。陈克并不清楚她的过去,当年落难陈家庄她也只是说家中遭了变故,从北平逃难而来。那几年寄居陈家庄,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儿家,无人打听她的来历,更加没人将她和前一任厨神联系到一起。
对于一个并不发达的村落来说,做菜只是为了下饭,他们可能都未曾想过在中华大地还有一群由做菜的人组成的料理界。更加不会想到这些由拿勺子的人组成的群体,会生出一派波谲云诡,气象万千的景象。
陈克还是那个仗义侠胆的陈克,而她唐小鱼已经不是那个时不时给人做些可口菜肴的村落小妇。
还有让她没想到的是白云龙的本事果然了得。曾经还那么轻视过他,想起来也是脸红。唐小鱼从小就是在饕餮家与大名厨中间成长,南北菜系各色佳馔她都领教过。这几年虽然流落在外,但是靠着从小的熏陶加之手上那本《天下味》,可以说大江南北也没高看过谁。
可直到今天见了白云龙,才知道自己的浅薄。
白云龙的能耐并不是他能品鉴菜色,而是他对烹饪的理解。他的思考方式已经超出了厨师的范畴,制作美食于他早已不是什么谋生手段。他能将一个菜调配出千万种变幻也不是基于满足食客的口腹之欲。这一些,就是大厨和名厨之间的差距,有的人纵使天才过人系出名门,毕其一生也是无法越过这道鸿沟的。
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唐小鱼不仅觉得同合堂是藏龙卧虎之地,更加感受到北平料理届的竞争激烈。
光一个同合堂就这么多好手,放眼整个北平城,更是高手如云了。会仙堂、丰泽园、玉华台、柳泉居、和顺居、天福园、明德楼这些,能在厨神孙晋的盛名之下依然生意兴隆,形成八大饭庄平分秋色的格局。他们的实力,想必是不会太差的。
现如今的北平饮食届,早就不是十二年前那般,一家独大,其余皆难望其项背的局面了。
一想起十二年前的过往,唐小鱼的内心立刻就燃起一把炽热的仇恨之火。这把火一直在她心底烧了十二年,从未有过熄灭的迹象。
当年他的父亲唐儒旗是广合居的东主。他们唐家的广合居也是整个北平历史最为悠久的一所酒楼。创立于嘉庆年间,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屹立不倒。
那时在北平,但凡皇亲贵胄筵宴、名流雅集都已广合居为首选。
广合居的家业传了七代,出了五位厨神,当时蜚声国内的名厨多半也是从广合居走出去的。那种鹤立鸡群、傲视四方的鼎盛景象,再也不会有人能达到。
这些历史的岁月,就是唐小鱼心中那把怒火的柴薪,一直提醒着她家仇不共戴天,誓要报仇雪耻。
一触碰到报酬雪耻这四个字,唐小鱼就不自觉的想起今天孙晋的种种行为,仔细想想,多有蹊跷。
李伟峰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单就今天承上的料理来看,唐小鱼就显得并不起眼了。孙晋心里是清楚她的牡丹甲鱼并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内,他完全可以把唐小鱼换成李伟峰的。走后门包庇这种事情,大家都是讳莫如深的,不会拿到桌面上来讲,孙晋自己调换一下选人,白云龙也不会有什么话说的。
对于有目共睹的人才,今天你不收入麾下,明天他就走进别人的阵营成为你的敌人。
孙晋那种老谋深算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是出于更深层次的考虑。
唐小鱼能想到的第一种就是,自己的菜色也算出众,虽然有着作弊的嫌疑,但是口味上还是令人信服。但是这种推想又过于自我安慰,加之白云龙的态度让她不能看出欣赏的态度,显然不会是这一种。
那剩下的猜测就都是对她的复仇之路极为不利的因素了。
如果孙晋已经感觉到唐小鱼是费尽心机要进他的饭庄,他不如就坡下驴,把她放进来,再等着看她能完出什么花样。而且牡丹甲鱼的事情也让孙晋明白同合堂内部是有人和她沆瀣一气的,他肯定对事情的后续走向更加感兴趣了。
与其敌命我暗,时时防备,不如请君入瓮,再来个瓮中捉鳖。孙晋肯定思虑周全了,就算只是自己多心了,也不过是再同合堂多养了一张吃饭的嘴,就当买了个安心。
而且他作为大东家,对于一个无用的伙计还是有很多办法处置掉的,也不会落人话柄。
想到这儿,唐小鱼背脊一阵凉透。显然第二种猜测更加符合实际情况,也是最接近孙晋本意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孙晋为什么不五个全招进来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坏了规矩。他就是想让白云龙觉得唐小鱼也是内定好了的,这样白云龙对唐小鱼就不会有好脸色。在一种压迫的环境中,人最容易乱了阵法,自露马脚,让人不攻自破。
唐小鱼长吁一口气,心里想到:这孙晋果然不是个吃素的,从一个无名小卒混到堂堂厨神,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夜深了,一轮明月高挂,洒落的月光打在窗外的杨柳树上。枝叶剪碎了月影抛入窗内,唐小鱼低头看着满地的影影绰绰,心生悲切。
这一条路,想必是不会轻松的。
初春的夜晚,凉意正浓,冷飕飕的风灌进屋子。唐小鱼站起身来合上木窗,走回床榻和衣躺下,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