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想喝水，我想吃海鲜
耿文思白天睡得太过，到了晚上精神活动就很多，正巧我由于想的心事太多，也很难以入睡。所以到了晚上，就是耿文思打开话匣子的时候，这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工厂技师，会对我絮絮叨叨他这些年生活里的烦恼和坎坷。
不知道为什么，耿文思对我说得越多，我的抱怨心就越来越少。有一次我服侍着耿文思小解后，他又一次不好意思地说：“贾妮，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你这么年轻就要为我换肾。要不，你走吧，我给你钱！”
说着，耿文思就要掏兜子里的银行卡，经过多日的服侍，我知道耿文思的钱都在这张卡上，他拿着卡递给我，说：“贾妮，我老了，就让我死了吧，要知道，换肾对于你来说很不公平！”
我把他的银行卡又悄悄地放进了他的衣兜里，我并不是不缺钱。可是，让我这样拿着钱一走了之，我真的于心不忍。就是以后花这钱的时候，我也不会幸福快活。
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马丽亚说我清高，可是，假如我在街上捡到五百元钱，我也不一定会交给警察叔叔，而是庆幸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人，原来都是矛盾复杂的，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十恶不赦的人。
三天后，将是我被切除肾脏的日子。现在的肾移植都是患者和供体一同开刀手术，这是为了减少肾脏在体外待的时间，以便更好地存活。
为了能够保住耿文思的命，让这个肾脏以后不出现排斥反应，医院里已经研究了几套手术准备方案。而我，由于错失了逃跑的时机，不得不天天等候医生的手术刀来切割我的肾脏。
其实，要说后悔，我还真没有什么后悔的。假如当初我真的逃跑了，走得不明不白，把等候肾移植的耿文思留在这里，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自从上次“爽约”后，马丽亚也不给我来电话了。其实我还是很挂念她的，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可好。我还一直没有看见过她的“蛇宝宝”，要是见了那个粉嫩的小孩子，我一定多抱抱。
在这个没有任何亲戚和朋友的城市，尽管马丽亚为了这个周扬经常做傻事、蠢事，还祸及了我。可是我还是觉得她是没有心机的，也没有恶意。她很傻很天真，让任何接近她的人，觉得她会是无害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为了耿文思，我豁出去了，不就是一个肾脏吗？给了他，也就不会歉疚了。
医生的手术方案已经定下，三天后，将是我为耿文思捐献肾脏的时候。
负责耿文思病情的王医生建议我，这段时间不能让耿文思饮用大量的水和食盐，同时也不能吃动物内脏和盐量多的食物，这主要是控制钾和磷的摄入。
可是由于透析损失的营养比较多，王医生又建议，多让耿文思吃富有营养的食物。
我简直要晕了，既不能吃得多，也不能吃得少，而耿文思做了透析后，身体缺乏营养，那样子就好像饿了好几天的人，食欲大增。他叫嚷着要吃饭，要吃鸡鸭鱼肉，我不得不剥一个鸡蛋递到他嘴里，一边劝他少吃，吃多了医生说毒素会蓄积。
耿文思抓着我的手，他痛苦异常地说：“贾妮，我想吃，我想喝水，我想吃海鲜……”
那段时间可真是折磨人，我这时候才知道，有句老话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和他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折磨啊！有一次当耿文思又一次叫嚷着吃饭时，我气呼呼地去食堂买了一只鸡，递给他说：“你吃吧，你吃死了我可不管了！”
耿文思目瞪口呆地盯着塑料袋里那只鸡，上面撒着扑鼻的孜然，他吸了一口口水，拿着那只鸡刚刚咬了几口，就看到了我，他好像办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趿拉着拖鞋，从床上下来，到卫生间去呕吐。
我心里充满了辛酸，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侍候一个病人，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充满温情和人情味。当你看到那还在活动的身体渐渐委靡，当你眼睁睁地看到一个生命正在消失，你会感到厌倦，你会对身边的病人感到深深的绝望和无助……我也更能体会病人在生病时生不如死的感受，能体会他们为什么选择自杀，自然也能体会他们在这个时刻会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眼神满是对平凡人健康身体的无限羡慕。
2.那一眼，包含着多少对生命的留恋
也许是乐极生悲吧，就在我和耿文思进行手术的前一天，耿文思竟然得了很严重的痢疾，也不知道他事先吃了什么东西。
王医生一边责备我这个当“妻子”的太大意，给“丈夫”肯定吃了不利于消化的食品，一边对耿文思进行抢救。结果，本来准备12号进行的手术，由于耿文思的痢疾加重，推迟到了20号。
耿文思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接受输血和痢疾的治疗。临走，他躺在担架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好像这是永别。
那一眼包含着多少对生命的留恋，对人间的爱，还有一点异样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盈盈闪烁。
我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我扑在病床上，大声地说：“文思，你会挺住的，我等着给你换肾。”
当他听到我说“我等着给你换肾”时，我看到他流泪了，他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好像要抓住什么，我赶紧把我的手交给了他，他抓住了，然后哽咽着说：“贾妮，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你能不能真正地做我的爱人？”
那一刻，医生护士都不知道我们是一对假夫妻，以前他们曾经用一种很挑剔的目光看我，以为我这么年轻，嫁给一个老男人就是图了他的钱，有时候小护士们还故意在背后唧唧喳喳地说：“杨振宁找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结婚，网上看到他们拉着手去日本旅游，那么老还和小姑娘一起……好丢人现眼啊！”
还有的小姑娘会反驳说：“我看你不是羡慕是嫉妒吧，现在都时兴老男人找二奶呢，不知这个耿文思的年轻老婆，是不是二奶转的正！”
可以说，以前我对这些议论熟视无睹。不是我气量大，而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还被黄瓦欺骗过感情，我早就麻木了。不会因为别人的误解而气愤，我只是觉得这些小护士比较爱慕虚荣。我要真的是为了钱，我早就离开医院了。
耿文思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后，医生只允许在一定的时间探望，饮食起居有专门的护士护理，我无数次走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除了听到王医生说：
“在抢救”“请家属签字”等冷冰冰的话语，再也听不到别的，也不允许我进去探望，说是怕病人感染病菌。
那天，我坐在耿文思住过的病房里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走了，黄山最近对我的看护也少了很多，他们知道耿文思进了重症监护室，听医生的话头，好像有生命危险。那就意味着，耿文思不需要换肾，就要去见上帝了。
好在，事先他们勒索了耿文思一百万定金。现在，就是耿文思死了，他们也是不赔钱的，所以对我的去留也渐渐变得大意起来。
就在我看着耿文思的衣物，睹物思人时，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进来。
她不是马丽亚吗？想来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求我，让我去黄瓦的供体营给周扬求情。事情没有办成，我还被囚禁到了供体营里，如今却和一个患者假扮夫妻。而马丽亚为了得到佘老大的钱，也变成了一个妈妈，这些事一晃而过，多像一个梦啊！
尽管我们之间有过矛盾，我也曾经反对过她的意见，比如上次的逃跑，没有按照事先的规定进行。不过我知道，马丽亚是不会记恨我的，就像我明明知道，她的用意是为了帮周扬挣钱，我也没有记恨她的意思。她其实是一个没什么心机的女孩子，就跟一块透明的琥珀一样。
我接过马丽亚怀里的蛇宝宝，百感交集。这个粉嫩的小人儿，不谙世事，饿了就在母亲怀里撒娇，多么幸福啊。而我和马丽亚在三年前还是一对心无城府的好朋友好姐妹，如今经过世事历练的我们，都加深了城府，在这个社会大学里，我们都成熟了，长大了。我们的人性被扭曲，再扭直，又再扭曲，然后又再扭直。
“贾妮，真羡慕你，还是这么瘦，你看看我，体重都超标了！”
马丽亚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先关心她的体重，我觉得以前那个活泼的马丽亚又回来了，现在这个丰润的，半老徐娘似的女人，原来心态还是那么爱美！
“马丽亚，你变美了，真的，珠圆玉润，杨贵妃第二。”我说着奉承话，希望马丽亚开心一些。
“得了吧，贾妮，你看我，都老了。人家说，生孩子就是进了一趟鬼门关，我算是从鬼门关出来了，当然，你以后还是要进去的！”
马丽亚依然是口无遮拦，我取笑道：“我可不进什么鬼门关，你早就名花有主，我呢，早就没人要了！”
“说什么呀，贾妮，你那么年轻好看，谁会不要你，就是我家周扬，也曾经念叨过你。当然，你是看不上他的。”马丽亚自觉说漏了嘴，赶紧给我戴高帽子。
我可不想和他分享什么周扬，那个混混，我早就看透了。但是今天我很想调和一下气氛，所以我故意逗马丽亚说：“周扬前几日，可给我打过电话呢！”
“别卖关子了，贾妮，你没有跟我们出来是正确的，现在佘老大已经死了。”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马丽亚好像动了真情，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乍一看，我还以为马丽亚改成演技派了。
“我没想到，贾妮，说真的，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佘老大。他那么老，也不好看，还罗锅，我真的没想到我会爱上他。他前几日得了脑溢血，忽然人事不知了，可是临死那天，他忽然清醒过来，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看着我的蛇宝宝。他早就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可是他一直对蛇宝宝很好，蛇宝宝对他笑了笑，他也就笑了。他是笑着死的，临死前，我更没想到，他的钱都给了我的蛇宝宝。”
猛一听说佘老大死了，我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丽亚的样子不是装的，此刻，她好像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思，所以说的话很是语无伦次：“佘老大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的。贾妮，你知道，我以前最害怕看见死人了。
可是我没想到，我会一点也不怕他，我拉着他的手，还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呢，我还以为他会醒过来，继续亲我的蛇宝宝。可是，我没想到，他真的一动也不动了，以前医生就说，他活不到今年冬天，我还以为医生危言耸听，诓诈我们的钱呢。没想到，他还真的死了，那一晚，我守了他的尸体一夜，我一直拉着他的手，希望他能活过来，我的眼泪都哭干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天塌了一样。”
马丽亚边说边揩眼泪，她又一次亲着蛇宝宝，说：“这孩子，就叫佘小宝吧，我不打算给她重新起名字了。”
听到马丽亚说佘老大死了，我心里也有点凄凉，毕竟他是唯一爱过马丽亚的男人，尽管马丽亚以前相处的恋人年轻好看、风流倜傥，可是唯有这个男人，他在用真心爱着马丽亚，甚至没有计较马丽亚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种。
虽说佘老大以前曾想迫害我，可是，人无完人。何况人已死，还有什么恩仇呢？
我甚至想起了黄瓦，他和佘老大是不同的，黄瓦是因为先天的怪癖，还有心理上的缺陷，在我和他的面前划开了永久的代沟。
我沉默不语，马丽亚以为我还在记恨进入黄瓦的供体营，为周扬求情的事，抱着蛇宝宝有点愧疚地说：“贾妮，现在佘老大已经把销魂居转让给了我，周扬呢，也不像以前那样很缺钱了。现在周扬为了和我结婚，为了得到我的一切，正在回老家跟他前妻打官司离婚。要是我和周扬结婚了，你能不能原谅我呢？”
“真的吗？”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回答得不冷不热。
“嗯，可是贾妮，告诉你实情，其实随着婚期的越来越近，我忽然发现自己非常非常想念佘老大，我一想起他死的时候，对着我的蛇宝宝微笑，我就情不自禁地掉眼泪！”
说到这里，马丽亚的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
看来得到大笔钱的马丽亚的情形并没有好到哪儿去，可能佘老大给她人生留下的沉淀太多，也许是经历过分娩的女人更懂得了爱。所以马丽亚一直处在失去佘老大的悲痛里，对于女人来说，失去时，才知道那个人的可贵吧！
就在我和马丽亚为短暂的相逢不胜欷歔时，没想到黄山进来了。他一看到了马丽亚，神情竟然大为不悦，我想起他曾经说，马丽亚要和他开房的事，心里暗暗好笑。看来，他肯定是吃了马丽亚的闭门羹了。
“马丽亚，你不在你的销魂居里和你的周扬公子亲热，你来医院干吗？”黄山语意双关，音调里都是刺儿。
马丽亚毫不畏惧，话音里带着火药说：“我来医院看看我的贾妮妹妹，我又没去春宵院，警察都管不住我，有你什么事？”
春宵院是这个城市一个四星级别的酒店，据说很多大款都喜欢到那里，带着包养的女友去过夜。
马丽亚话里有话，我猜出了，可能是黄山要和马丽亚开房，马丽亚没有去，而且听意思，可能黄山还招来了监察人员。
黄山的一张脸成了猪肝色，看来马丽亚的话戳中了他的要害，于是他换了一副嘴脸，把矛头指向了我。
“贾妮，我们老板说了，要你回供体营居住，这段时间耿文思身体不好，正在重症室抢救，耿文思好了，你再回医院。”黄山的声音里裹着风雷，还带着怀疑和挑衅的目光，溜了一眼马丽亚。
那一眼，好像是怕马丽亚把我拐跑了。
“我看，你们老板是怕我跑了。让他挣不到另外的一百万吧！”我直接把话挑明了，最不喜欢看见黄山这一副小人的嘴脸。
黄山怔了一下，又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说：“贾妮，你别总是火气那么大，我的干叔叔也是为了你好啊。你想啊，住在这个医院里，整天闻着这股医院里消毒水味儿，我来一次，就感冒一次——”说着，黄山啊嚏、啊嚏打了两个喷嚏。
我知道黄山这是在没话找话，装洋相。马丽亚脾气比我还暴，见黄山那样说，很生气地回嘴说：“贾妮没有卖身给你们，今天我就是来接贾妮回去的！”
黄山一愣，然后转了一下眼珠，很嚣张地说：“贾妮来供体营还不是为了你那个流氓混混。我是民意居老板的侄子，掌管着民意居的大小事情，这么点事，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为了你那个混混周扬，我们民意居的成绩下滑了百分之五十，虽说收了你们一部分提成，可是这放在别的供体营，都是收这个数的。”说着，黄山伸出两个手指头，代表两万元。
“你——”马丽亚一时语塞，可是却又说不过这个比周扬还要流氓的黄山，憋得涨红了脸。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她肯定会冲上去给黄山两拳头。
黄山看到气氛不对，本来他进屋时，我和马丽亚还处在相逢的喜悦里，现在被他这么一搅和，黄山悻悻地不再睬马丽亚，而是把方向标对准了我：
“贾妮，过会儿我派两个人来接你。还有，我们老板说，要你在临走时去重症监护室和耿文思道一下别，意思意思。怎么说你们也是名义上的夫妻。你对他说，等他好了，我们马上就会按照当初立下的合同办事。”
3.我是一个很忠于感情的人
我回到了我的老地方，不过这一次我没有住进黄瓦为我安排的宿舍里。
在我的强硬要求下，我住进了女供体大宿舍里。
有几个看起来眼生的女供体，以前没有见过我，还以为我是新来的，很诧异地问我，为什么来做供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供体们来出卖自己的肾脏或者肝脏，谁是那么情愿呢？还不是为了钱，被生活逼得没有办法了。
可是我的情况却和他们有所不同，毕竟，现在给耿文思换肾，是我情愿的，我的良心让我必须坚持下去，直到他的身体彻底康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