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有泪
女经理忙完手头上的事不觉夜色已晚。她没回家，就在她的办公室睡下了。办公室是里外间，外间办公，里间有床，临时休息用。
半夜，女经理忽然惊醒，她听到外间办公室有动静，很微弱，像是轻轻翻动抽屉的声音。女经理一阵心悸，心一下蹦到嗓子眼，她的第一直觉告诉她：有小偷！
女经理没慌张，立刻冷静下来，竖起耳朵继续听动静，边想着怎样对付。她想故意大动作翻身，弄出声响，把小偷吓跑。果然，翻动东西的声音戛然停住了，黑黢黢的屋里一片静寂，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可是只一会，翻动抽屉的声音又响了，而且声音更大了，那声音告诉她没有走的意思。女经理并没想大声呼喊叫人，因为呼喊也无济于事，她的办公室离门卫距离很远，即使喊破嗓子也没人能听到。这种情况下，她只好发挥自己的机智和勇气了。女经理壮着胆子大声对外间的办公室问：谁？干什么的。那个却不紧不慢地发话了，说：我，小偷。
自报家门，胆这么大。很有来头啊！女经理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躺在被窝里，赶忙坐起身来穿衣服。小偷好像很懂女经理的想法说：你别怕，我只爱财，不爱色。我不会动你一根毫毛。
女经理已穿好衣服，摸黑要去开灯。灯突然亮了。一个挺拔魁梧，貌相俊朗，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丝毫没有做贼的那种恐怖和凶煞，硬朗中透着又几分温厚。女经理心中猛地一动，这张脸她有点熟。女经理悬着的心不禁有几分放松。说：这么英俊的汉子怎么干这没面子的事。小偷笑笑说：你不懂，做这事很快乐。女经理说：看来你常偷。小偷说也不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偷。那偷一次你能快乐多久?小偷说：不一定，要看偷的东西的价值来定。偷得东西价值越大快乐时间就越长，如果不走运，偷得少，还不够功夫钱，只能快乐两三天。不过我想你不会令我失望的，你是富人。女经理说：真对不起，我让你白来一趟，我没有一分钱给你。小偷的脸一下难看了。女经理又说：我也从不戴金银首饰，也没有珠宝让你拿着。女经理把手腕子脖子晾给他看。
小偷突然翻脸了，从腰里抽出刀子，狠狠地说：我说不爱色，可没说不要命。你若不拿出钱来，不把你的银行卡拿出来，我就一刀子穿透你。小偷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女经理脸上转了个圈。女经理并不惊慌，像是电影里面对敌人枪口的英雄，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真无知！有钱人的身上是从不带钱的。因为需要什么只要说句话就有人什么都做了，用不着自己费神花钱。我的手从不沾钱的。
小偷已没耐心了，气急败坏地说：你少废话，快把钱拿出来，刀子可是不认人的！女经理说：对了，我今天收到一张50万的收据单，你看吗？女经理从桌上的一个信封里拿出一张单据递给小偷。是一张捐赠款的收据，捐赠给市聋哑学校的孩子买人工耳蜗的。小偷的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
女经理说：你再看我办公室的摆设，再看看我穿的戴的你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小偷看看办公室里的沙发已经露出里面的瓤子，办公桌外层的漆像干馒头皮点状脱落。再看看女老板穿的也很是一般，若走在大街上，跟纺织厂走出的女工没两样。女经理说：对我来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向来把钱看得很淡。有时把钱看成一张纸，但有时我把它看作是快乐！
小偷说：有钱当然是快乐了！
女经理说：当我把挣的钱捐给一个聋儿学校孩子，看到他们戴上我捐赠的人工耳蜗，听到这个世上最动听的声音，看到孩子们康复的时候，我的心才能得到快乐和满足，那一刻我感觉，我和孩子一样，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女经理看着小偷的刀子笑着说：其实我所有的财富就在你面前。小偷眼睛一亮，盯着女经理的脸，又迅速朝房间巡视了一遍。都在这里了。女经理指指自己的心，这里有无穷无尽的宝藏，她使我把一生都奉献在事业上，毕生受用不尽啊。你懂吗？只有这里埋藏的爱心，才是属于自己真正的财富。
小偷俊朗的脸看看女经理，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不过他听着很仔细。小偷把手里的刀子放回自己的口袋。说：给我一支烟抽。女经理说：我不会抽烟，所以我这里从不放烟。给你倒杯水吧。小偷接过水，但他并没有喝，端着杯子像在思索什么。他问：你为什不报警。女经理说：为了你的孩子。小偷不由地看了一眼女经理，又赶忙把目光移开。
过了一会，小偷起身向门口走去。却又转过身问：我用刀子对着你，你为什么不怕？男人也比不过你啊。女经理淡淡地笑了，说：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他不解，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女经理说：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我就认出了你。你孩子的人工耳蜗就是我捐赠的。在那次的捐赠会上，你就坐在我的对面，当你接过人工耳蜗的时候，你落泪了，一个男人落泪了。虽然时间过去很久了，但我对你的印象很深。我想，只要眼里有泪的人，他的心里就有着浓浓的爱，他的心就不会冷若铁石，就不会失去人性。小偷苦涩地笑笑，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么清。然后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就把门轻轻关上，走了。
几天后，女经理收到一封信，信中只有两个字：谢谢。
桃子的幸福
桃子的工作就是在浴室给人搓澡。在这所牛气冲天的桑拿洗浴中心，她干了快五年了。
桃子的悟性很高，虽没经过专门学习训练，可她的搓澡水平却是一流的。该重的地方重，该轻的地方轻。给客人服务肯卖力，一招一式从不偷懒耍滑，就像一名老实的裁缝，不偷漏一个针脚。
常来洗浴的客人，都了解桃子，指明要桃子搓。有时搓背的人多，要等上大半个小时才轮上，那人家也愿意等，高高兴兴地等。桃子便觉得很荣耀，给人家搓得也更殷勤，更用心。对桃子来说，自己被人家看得起，是最大的荣光。
桃子手大，肉厚，手掌就特柔软。当客人睡在皮质的海绵床上，桃子将浴液洒花样淋到客人身上，用她柔软滑润的手指抹均匀，随即便恰到好处地在客人身上或搓揉拍搭或划弧打圈拿捏，动作时疾时缓，并伴着声声手掌撞击肌肤的清畅之音，客人便融化在这甜蜜的享受里。
在女搓澡工里，桃子领的工资最高，能拿到一千五六百元，比她的同事能多领四五百。
我和桃子认识，也是因为每次去洗浴中心洗浴，都找桃子搓背。一回生，两回熟，日久成朋友。渐渐地我们俩就家长里短，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桃子长得又高又壮，像头结实的母马。我说：桃子，你走在街上比人高半头，你真像头母马，蛮好看的。桃子却淡然一笑说：我哪里是什么母马，说起来，我是只无家可归的小老鼠，好可怜，好可怜。
我知道，无意中我的话触疼了桃子的心。
桃子姓邱，家在山东农村。她出来打工，不是为了给家里赚钱过富裕的日子；也不是为孩子上学，买课本交学费；桃子是因为自己男人在外养了女人，愤怒之下，从家里逃出来的。
有一次我对桃子一整年不回趟家，很不理解，我说桃子，难道你不想家？不挂念你孩子和你男人？你心就恁大？！
桃子听了哎了一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我摇了摇头。桃子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她说：我恨那个家，这辈子也不想回去！想起那个畜牲（她男人），我就恨得牙根出血，恨不得咬他几块肉。
看桃子这么咬牙切齿，我忙说对不起。桃子知道自己有点激动了，忙对我说对不起。后来，桃子告诉了我她的故事——
原来，他男人在安徽干建筑，建筑工地上有个做饭的寡妇，每次他男人去吃饭，寡妇都给他碗里多盛一块肉，多舀两勺汤。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后来，寡妇怀孕了，男人害怕，害怕自己的名声不好听，害怕桃子知道给他闹，坚决要寡妇做掉孩子。寡妇不愿意。寡妇说：我一个寡妇都不怕坏名声，你一个汉子怕啥！寡妇决定要生下孩子。并说谁叫我做掉孩子，我就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块死。寡妇看男人害怕了，又柔声对桃子的男人说：我之所以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是因为我从心里对你有感情，真心实意爱你喜欢你，我想我能留下你的一条根，我就幸福一辈子，也算没白和你好一场；如果你害怕孩子生下来给你惹麻烦，等孩子生下来我自己养，从此咱俩散伙，天南地北不相见。男人被寡妇说软了心动了情，最终答应寡妇留住孩子。
看着寡妇日渐隆起的肚子，男人一狠心，带了寡妇回家生孩子。
桃子的男人带寡妇回家前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是杀是剐随她去！其实桃子的男人最知道邱桃子的性格，也就是那贵州的驴，除了大喊小叫，一哭二闹三上吊，没啥真本事，量她也塌不了天！
桃子天天在家除侍弄二亩自留地，照看上三年级的儿子，就是盼着男人回。盼男人给她挣钱回来，过好日子，过孩子想吃啥吃啥、大人想穿啥穿啥、不要一分钱掰八瓣花的窘日子。没想到，男人给她带来了个挺着大肚子的寡妇。虽然寡妇一进门叫了她一声嫂子，这声叫却像滚地雷，把桃子击傻了。桃子从懵楞里清醒过来，明白是什么事之后，先是大哭大叫着要把一对狗男女活劈了，之后就拿着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勒，哭嚎着要寻短见。可人家寡妇，脸抬得高高的，看也不看她一眼。桃子救命样地求男人：你叫这个女人给我滚！她要不滚我就滚！男人一声不吭，蹲在屋角装孬种，直抽闷烟。桃子一下没了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使她猛生一念：走，离开这个家！
桃子就奔向了火车站，卖票的问她去哪里，买什么地方的车票？桃子说：去大城市，去省城。买了车票，桃子懵懵楞楞地就坐上了火车……
我说：你恨你男人，可孩子你能一点不挂心？孩子可是你身上的肉啊？桃子说：挂心啥，人家没有娘的孩子不是照样长大？就算我这个当娘的死了！没这个人了！不是还有他爹他奶奶吗？他家的孩子他家的血脉，能不疼？我说：孩子也想你啊。桃子说：想就想吧，没办法。我来这里打工我娘家人知道，听我娘打电话说，那寡妇生了个女孩，就和那个畜生一起过了。对我儿子也疼。桃子干笑着说：算这寡妇还有良心。
我气愤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法院告你男人，叫他去坐牢！
桃子说：你真傻，真傻，你这有学问的人还不如我有心眼呢。他真要是抓去坐牢了，孩子怎么办？谁来养？我养？养孩子是男人的事，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光靠地里种的那点粮食，能供一个孩子长大？那不苦了我了。我不行，我可不做那傻事。倒还不如我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外闯荡好过呢。 你以为，都像电视上说的那么好听，女人要自强，要自尊，有困难找政府，找妇联，妇联是女人贴心的家。要真是摊到事上，谁也帮不了你，火炭落到自己脚上，还得自己疼自己受。说比做难的多啊。
是啊，桃子说的没错，说比做难的多，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最近邱桃子不知心里想的什么，对我说，她不想在浴室干了，干够了。我劝她说：你在这里不是很好吗？工资高，包吃包住，待遇这么好，难道你又找到了比这好的工作了？
桃子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老板怎么包我们吃住的吗？桃子说：吃的天天就是大白菜炖粉条，三天五天不换样，搞得我们喘气都是白菜味。不过吃对我来说怎么都能凑合，实在馋了在外面的饭店里炒一个带肉的解解馋也行， 就是这“包住”，真叫我受不了。就住在浴室隔壁的公共休息大厅里，连一张固定的床铺都没有，看哪张床闲着，就睡那张。除白天正常的工作外，如果夜里有客人洗浴需要擦背，我就得随时起来服务，这种劳动老板是不给任何报酬的。休息大厅的环境很不安静，墙上的大电视，白天黑夜不停地轮番放。我自从来这里干，几年了，从没睡过一个舒坦觉，都是凑合着过来的。
我说既然这样，不想干就算了，别难为自己，再换个工作，找个自己喜欢的。桃子反问我：你说我能干什么？我四十岁的人了，又大字不识一个，我这样要啥没啥的女人，除了去刷碗洗盘子，扫扫地，当保姆做下人，还能有什么好活干。我说：那你想干什么？桃子笑了，说：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桃子忽然对我说：我想叫你给我找个男人，你认识的人多，给我打听打听，死老婆的，离婚的，年龄大的，都行。只要愿意管我吃饭穿衣，有一张床让我睡觉就行，别的我没啥要求。我太累了，真想有个家，真想过你们正常女人过的那种日子，晚饭后和男人一起出门散散步，坐在沙发里看看电视，陪男人说说话，聊聊天。
我说：好，只要你桃子说了，我一准当正事办，你放心，明天我上班就给你打听，问问同事，叫他们帮着收集收集信息。桃子说：你不要这么性急，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说：你也真该有个家，这样一人在外漂泊，何时是站啊！桃子长叹一声说：终有到站的时候啊！
那天是星期天，丈夫要我陪他去郊区的水库钓鱼。我说不去，我要在家干家务。丈夫刚出门，我正想洗衣服。桃子兴冲冲来了，她一推门，我吃了一惊。桃子打扮得像去做电视嘉宾。她穿了身银灰色的套裙，从来没见她穿这么好的衣服；头发在理发店拉直了，眉毛修得整整齐齐，唇上还涂了淡淡的口红，和那个在浴室里整天穿着大背心，大裤衩，趿拉着塑料拖鞋的桃子判若两人。
我看着桃子说：人饰衣服马饰鞍，你好漂亮啊，换了个人似的，把我的眼睛都打肿了。
她说：要是不打眼，就没效果了，不打眼，怎么能打动心啊！告诉你，我刚去相亲了，去会了一个老头。
会了老头？你怎么和老头认识的？我吃惊地问。
一个常去洗澡的老太太给我牵线介绍的。那老头是老太太的邻居。
“老头有多大岁数？”我问。
整六十，比我正好大二十岁。
我说：那怎么行，比你大的太多了。
桃子并不在意，说：不比我大这么多人家能愿意我吗？他要的就是我的年轻。
我说：不行，年龄差得太多了，你在等等看，没准我能找个比他年轻的。
桃子说：能找个年轻的当然好，能找个又年轻又有钱的更好，可那不是白日做梦吗？你想想，我一个农村来的女人，一个在浴室的搓澡女人，一点文化没有，除了年轻一点，还有啥资本挑剔人家！人家不嫌弃我，不挑我的毛病就算不孬了。我现在什么也不要求，只要有人能给我一个家，给我一个安稳窝，我就满足了。
我说：你这和“卖身求荣”差不多。
她说：难道我不是吗？她看我吃惊，就坦然一笑说：走我自己的路，随你说去吧。哎，我过的日子我知道，我心里要什么我最懂。你过着蜜甜的日子，你知道什么，就会张嘴说好听的道理。
桃子的话噎得我半天没吭声。当然最有发言权的还是她自己，我只能对她说出我的看法和建议罢了。
我说：看样你对那老头很满意？一见钟情似的。
桃子说：你还别说，一见他我的感觉还真不错，觉得挺亲的。
我挖苦她说：老人就是能给人亲切感。
桃子并不在意我的挖苦，她自顾自地说：他对我也很满意，说会对我好的，不会欺负我。如果我愿意和他一起生活，就叫我把浴室的工作辞掉，光在家做做家务；还说家里的生活费也交给我，由我管，看样他对我很信任，对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一点也不拿我当乡下人看，是想和我真心好。
我说一见面就接触到过日子，早点了吧，小心他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