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黑衣男子从殿门内大步而出，他身上穿着粗布褂子，脖颈间甩着一条白色的布巾，褂子下露出的两条腿又粗又短。褂子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似乎遮住了许多凹凹凸凸的肥肉。
一看就是个车夫。
他长得浓眉大眼，肤糙脸大，一把枯草一样的头发用黑布条绕成一个髻，一看也是个车夫的打扮。
“那就有劳大伯了！”仇心柳娇俏一笑，便钻进了车里。
那黑衣车夫瞥了瞥嘴角，似乎对她方才的称呼有些不满。
可是被漂亮的小姑娘叫做大伯，即便如何不满也是可以作罢的。
解星恨的泪已止住。他扫了一眼车夫，眉头轻皱了一下，但也上了车。
这车夫并不如一般人那样阿谀奉迎，这点让他有些奇怪。
一般拿人钱财为人办事的，怎敢有任何怨见？
可这位车夫似乎有些轻狂。
可这是义父安排的车，若是不用他，一时恐也很难找到别的车夫。
信得过的车夫。
待铁面人也上了车。车夫“吁”的一声长唤，猛一挥鞭，马车便颠簸着向前走起来。
车厢里闷得令人窒息。
以前只有仇心柳和解星恨两个人的时候，只他一个人沉默不语，仇心柳还有办法让他说话；可现在车厢里不仅坐了个木头人，还坐了个铁面人，连仇心柳都郁闷得不想说话了。
她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在两人之间游走，心里暗暗嘀咕“解星恨终于找到了气味相投之人”。
铁面人因为戴着面罩而让人难以猜出他的年龄，但是他黯淡无神的目光，总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垂暮的老人。
解星恨已经习惯了仇心柳打量的目光。如此习惯，以至于他非但不会不自在，有时甚至敢迎向她的目光。
若是换作小时候，仇心柳一定会慌乱地把目光移走，虽然她并不怕他，但也并不喜欢与他对视。
可后来她的胆子就慢慢大起来了。对视又如何？她不仅敢直视着他的眼睛，而且敢直视很久。
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有时她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有时则眼波含情，有时的目光只有平静和清澈。
解星恨的目光始终是冰冷的，淡漠的。
每每他们的双眼对上一会儿，最先移开目光的就是解星恨。
仇心柳一旦与他对上了目光，便也不再在乎多久，反而是愈看愈勇，愈看愈来了兴趣。
眼下仇心柳的目光牢牢地粘着他。解星恨也看向了她。
她方才还满眼的疑惑，看到解星恨也看着自己，立刻就将这些疑惑都抛向了脑后。
清澈明净的笑。
解星恨的喉结忽而蠕动了一下。
又蠕动了一下。
仇心柳也觉知到了。
他们似乎有很久没有——
若是现在这车厢里没有铁面人，他们也许会彻底向欲望屈服。
这颠簸的车厢，让全身的器官都在碰撞，都在收缩。
这如火燃烧的欲望。
可是铁面人就在旁边，冷冷地坐在旁边。
纵使心头有雄劲的烈火，也只能生生掐灭。
交绕的目光也只能强力分开。
脸上的红霞却迟迟没有消退。解星恨屈着一条腿倚着车窗的一边，现在他正推开窗户想要呼吸些新鲜的空气。
想要让这心头的狱火熄灭。
仇心柳抱着双膝坐在车厢的另一边，她也正推开这一边的窗户，想要让风冷却自己滚烫的双颊。
自从他们之间——无论他穿了什么，她似乎总能一眼看到他坚实的胸膛。这种即视感时常让她不言自羞。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只有铁面人混不知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多大的阻碍。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挺着胸，抬着头，眼睛直视着车门后晃动的帘子。
眼神依旧暗淡无光。
仇心柳看着窗外的瞳眸像是两颗水晶葡萄，红润欲滴的双唇张成了饱满的弧度，圆圆的小口似在叹着“哇”，但并没有出声，她白净的小手，一手掀着窗帘子，一手扒在床沿上，默默欣赏了良久才叹出二字：“好美——”
解星恨也看着窗外那片烂漫的桃花海。
粉色的花瓣簇簇拥拥，灼灼纷华，一波连着一波，这山连着那山，像是霞光染出的云海。
人间的美景并不算少。
这桃花谷，也不过是众美景之一。
未必是之最。
可在仇心柳和解星恨的眼中，这片山水，却是他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就像人一样，有些人未必是最漂亮的，也未必是最体贴，最聪慧的——你甚至说不出他究竟有哪里好。但他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这桃花谷已成了他们心中这样的一个存在。
如果——
仇心柳的小脸就像是两瓣桃花。
她的脸就像镜子，看到什么，就映出什么。
看到了喜欢之人，就露出喜欢之色。
看到了桃林，就映上了醉人的红。
她毕竟才十六岁，还有着孩子般的单纯。
成长环境的复杂并没有夺去她心底的那片净土，只是教会了她如何对着复杂的人复杂，对着单纯的人单纯。
而当她置身于这无所恶意的大自然中，她便再难复杂起来。
如果——
如果她的家就在这里，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红就愈加醉人。
解星恨匆匆地瞟了她一眼，接着又看向窗外。
如果——
如果他的家也可以在这里——
他和她，他们的家。
等到他为父母报了仇，他这双手，就不再握着这柄剑了。
因为他要握另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她的手。
她一定也很喜欢这里。
等到他为父母报了仇，他们就来这里。
这片山明水秀，桃红柳绿的地方。
在溪水边搭一座木屋。
她不总说山里的水汽对女孩子的皮肤好么。
她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现在她的眼神，她的神情，她的情貌，不已将她的心思一泻无遗了么。
等到他为父母报了仇。
这片如痴如醉的桃林，着实温暖了两颗久居冷室的心灵。
那阴冷、昏暗、坚硬的石屋。
单调的烟灰色终日笼罩着他们。
只有久居阴影的人，才懂得光明的可贵。
这无所恶意的大自然，是心灵最温暖的一贴良药。
温暖到他们竟忘了身下的颠簸。
车厢剧烈颠簸起来。
莫不是上了山路？
解星恨再看向车窗外时，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方才的那片如海桃林，已飞到了天上！
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起来，三人都砰地撞上了车厢的顶板。
窗户被凌厉的风“砰”地吹开，冷风如水一般灌了进来。
车厢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身子，才终于停住。
仇心柳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还在旋转。
解星恨一掌拍开了车门。
几大簇毛茸茸的树枝从车门外伸了进来。
毛茸茸的松枝，密密林林的松针。
仇心柳方欲将之拨开，解星恨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神示意她可能“有毒”。
仇心柳默念咒语，双手幻出两朵七色斑斓的云。只见朵云的色彩千变万化，却永远是那七种颜色，只是便在了不同的部位。
“没有毒。”仇心柳道。
若是有毒，这七色云中就会有一个颜色占到更多的部位。
她刚伸手拨开了树枝，解星恨却先她一步出了车。
“木头你又抢道！”仇心柳不满地大叫道。
她当然也明白他“抢道”的原因。他总是走在最前面，为自己挡住所有可能的危险。
解星恨的一脚已迈出去，另一脚却没有跟上。
他却将手伸了出去。
等他站稳了，才将手伸向仇心柳。
眼下三人都出了车厢。
他们正站在一棵巨树的枝杈上。
脚下是茂密如网的枝叶。
方圆几十里都是这样的景致。
墨绿色的林海。
头顶是一个断崖。
他们方才，就是从那里落下来的。
黑衣车夫已经不见。
如梦的桃花林只在那断崖上。
崖下，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一片黑压压的松林。
他们没法再回上去，只能往下走。
松软潮湿的泥土。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可这清新的空气在这片密不见天的林子里，完全没有了芬芳的气息。
仇心柳轻抚胸口，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走在她前面开路的解星恨忽然转过身问道。
他似乎总能觉察到她的每一丝异样。
即使没有看到。
“没，没什么，只是有些胸闷。”仇心柳的柳眉紧蹙，黑亮的瞳眸也忧郁地黯淡下来。
解星恨二话没说，抱起她就往肩上送。
仇心柳没有反抗。
她已无力反抗。
她只觉得胸口愈来愈沉重，呼吸愈来愈困难。
解星恨也觉到了胸闷。
但远没有仇心柳那般严重。
她的心脏小时候就不太好，有时会闷，有时会绞，有时会喘不上气。
解星恨加快了脚步，他得尽快走出这片林子。
铁面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他们的步伐。
“吁——”两声马嘶从不远处传来。
前面的老树上拴着两匹马。两匹黄鬃黑马。
这林子里太黑，以至于那黑色的马身已与周围融在了一起，只有两条鬃毛还依稀辨得清楚。
还有两双炯炯发光的眼睛。
解星恨只匆匆打量了一下，便挥剑斩断了绳套，小心地把仇心柳送上马背，把另一匹马的缰绳递给铁面，就翻身上了马，挥鞭向外冲去。
铁面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追着他的蹄声。
这密林并不是太挤。
只是头顶的枝叶太过茂盛，所以站在树上向四周看去，还以为林子里长满了树。
解星恨紧紧抱着仇心柳的腰，让她贴着自己的前胸。
但他也只能让她的身躯靠着自己，她的头却无法控制地向前磕着。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那种地狱般的压迫感已经消失。
扑鼻而来的，是清甜的花香。
还有一股熟悉的热气。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
解星恨正吻着自己的唇！
一口温暖的液体流进了自己的喉，仇心柳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原来他是在给自己喂水。
解星恨的左手执着瓢，右手轻轻托着她的头。
他闭着眼，动作缓慢而温柔，像是对神的祭祀。
温热的泉水融着桃花的芬芳，和爱人唇齿的微香。
仇心柳不知是否是他投来的热气太过灼人，所以自己的脸也被烫红了。
温润的液体就像美好的情感一样流遍全身。
心，也被暖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