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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香柳娘(3)

人人摇头叹气,人人心里都想要那一处上好的大院子,可人人都不想要这一辈子的累赘。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不出个好主意。后来族中的女人们出来说话了。女人们,算来香柳娘应该叫她们婶子的,当然是远房的婶子,出了五服的。婶子们说:

“这有个甚难办的?给她寻个人家嫁了不就结了?”

“说得容易,她一个痴女,人家谁要娶她?”主事的男人们不耐烦地回答。

“这世上,莫非只有她这么一个痴呆?远的不说,河对岸,山沟野凹里,不信就寻不出个痴呆来!没有痴呆,那缺胳膊少腿的,口不能言眼不能看的,我不信就没有!还有那没钱娶媳妇旱了大半辈子的老光棍汉,咱们看是个痴呆,他看还不是个宝?”女人家振振有词,掰着指头一一道来,“再说,她痴虽痴,干活可还算麻利,还算一把好手,娶回去,不会白吃饭,怎么就寻不着一个人家?”

男人们听了,如醍醐灌顶,开了窍,觉得这真倒是一个好主意,给她找个人家,托付了终身,也算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娘了。于是就托了媒人,四下里打问,不出一月,还真问着了一家,还真是不出百里,就在河对岸的山庄里,是户庄户人家,家里有房子有地,圈里拴着大牲口,是户殷实人家。弟兄三人,老二老三都娶了妻房,唯有老大,三十大几,是个痴呆,不会说话,只会傻笑,屎尿常常拉在裤兜里。媒人在中间,两下里一撮合,族中人觉得还般配,就算把这桩亲事定了下来。那庄户人家的老太太,还专程坐了渡船过来,相看了女方。媒人和那远房婶娘将她引到了菜园外头,远远看着香柳娘提水浇地,掐花打杈,干活真是有模有样。那未来的婆母大人看了半晌,回头来,说了一句:

“这丫头,干活不多,话可不少!咋这么能说话,嘴不拾闲,像个话痨!俺儿子老老实实从不吭声,俺可最不待见这话多的女人!”

媒人还没说话,那远房婶娘先开口了:

“亲家呀,这人嫁过去,全凭你调教了!没见那调教鸟的人,为了听那声口,一把剪子,把那鸟舌头,想剪成尖的就剪成尖的,想剪成圆的就剪成圆的。人的舌头,还不和那鸟舌头一样?剪子能修鸟的舌头,莫非就不能修人的舌头?”

这话说得在理,那婆母大人沉吟着,慢慢点头,不说话了。

因还是在丧中,下定、过礼,一切仪式都静悄悄没有声张,匆忙间选了个好日子,两天后,人家就要来抬人了。族中的女人们开始打扮香柳娘,七手八脚,将她从菜园中拽出来,也懒得多说什么,反正说了她也不明白。女人们忙着烧开水,叽叽呱呱嬉笑着将她按在木桶里洗浴,给她梳头、开脸。女人们用丝线绞去她脸上的汗毛,忽然发现这绞后的脸竟是意想不到的清爽、秀美。这张脸让她们吵吵闹闹的嘴巴突然闭上了,这张脸让她们多多少少觉得事情有些过分。半晌,一个女人轻轻摇摇头,说了一声:

“香柳娘啊,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她不答话,咧着嘴,嘻嘻笑着,好奇地望着铜镜中那个插花戴朵的女子,快活地说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是他娘告诉粉孩儿这消息的。那是在早饭桌上,他娘一边盛饭一边对他爹说起这桩“喜事”。他娘说,“那一族人心可真黑。”他娘还说,“瞒得铁桶一般,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都说他们找的那女婿,傻得连屎尿拉裤裆里都不知道,三四十岁的人,一句话不会说,流着个哈拉子,就会呜呜地哭,做婆婆的又刁,”他娘边说边把饭碗端到粉孩儿面前,叹了一口气,“粉孩儿啊,你那苦命的师妹,从今往后可是要遭罪了!”

粉孩儿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拿筷子的手不停颤抖,他的牙也格格地打战。好在没人注意他,他娘只顾和他爹议论这件事,声讨着那族中人的狠心。那顿饭,粉孩儿不知道是怎么吃进肚子里去的。撂下筷子,他就出了家门,朝学塾那里跑。师父死后,香柳娘倒是还住在从前的院子里,没有了学生,杨二叔也叫那族中人开革掉了。族中的女人们这些日子轮番过来陪她住。说是陪住,其实心下都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是都在打那青砖水瓦大宅院的主意。粉孩儿一路爬坡气喘吁吁来在从前的学塾前,一眼看见菜园里空空荡荡,只有她心爱的瓜果菜蔬,却没有她。没有了她的菜园像没有了魂灵一般死气沉沉。多少个早晨,她都是和菜园一起清香地快活地迎接着这座苏醒的城,他以为这将是一个天长地久的美景。他扶着篱笆,觉得心都掏空了。

放羊的小子过来了,赶着羊群,刚要开口唱歌谣,一抬头,却看不见香柳娘,嘴边的话生生叫他吞咽下去了。他怅然地四下张望,羊群咩咩叫,像是在哭。不一会儿,放猪的小子也过来了,看见空荡荡的菜园,一愣怔,别过脸去,忽然冲着远处的大河唱了两句:

香柳娘,香柳娘,

眼泪汪汪拜花堂!

唱完,他吸溜两下鼻子,赶着他的猪,沉默地走远了。

学塾的门,紧紧闭着,从外面看,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贴大红喜字,看不出一点喜事的气象。但是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脂粉香,这陌生的气味透出了阴险的端倪。粉孩儿在门前呆站了许久,来来往往的人都奇怪地看他。后来杨二叔过来了,杨二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回去吧,木已成舟,除了神仙,谁也救不了这苦命的孩子了!”

他险些当着杨二叔的面落下眼泪。

现在,他只盼望着天黑,盼望着夜的到来,只有夜是他们的。刚一掌灯他就躺下了,谎称头痛。母亲端着灯盏过来问长问短,摸他的额头。他忽然动情地抓住了娘的手,这几乎崩溃的少年不知道该从哪里能获得一点点救助。娘慌了神,忙问,“儿,你哪里难过?”他清醒过来,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他到得比她要早,这是从没有过的。他们的大草滩上,空空荡荡,这让他吓一大跳。他手脚冰凉呆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到天边外的孤魂。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他看到她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在梦中行走的样子,仍然跛着,却疾走如飞。她抬头看到了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顿时明白她是不愿让他在梦魂中重温自己跛脚的样子。

她整个变了样儿,头发盘成了高耸的云髻,插着银钗和两朵红绒花,丧服也脱去了,换上了红绸的衣衫和裙子。她还涂了胭脂,点了红唇。她站在他们的草滩之上,就要去做别人的新娘。他心如刀绞,狂奔过去,劈手摘下了那两朵红绒花,扔到地上,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她弯下身,把那两朵花,小心地拾起来,小心地、笨拙地重又插到了头上。她望着他微笑,她说:

“我好不好看?”

他拼命摇头,泪飞如雨,说不出话。

她忽然上前一步,慢慢跪下,双手抱住了他的腿,她把她妆饰一新、插花戴朵的脸埋在他腿间,他感觉她身子像怕冷似的发抖,她说:

“哥啊,你要了我吧。”

起初,他没有听清楚,或者,没有弄明白,但突然之间他醒悟了,就像被电光劈开了一个混沌无知的黑夜。他开始战栗,他慢慢觉得自己身体中又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可怕的狂舞的激情。他跪在地下,捧起她的脸,他说:

“不,不,我不能,我不配,香柳娘啊,”他长长抽泣一声,“你说过的,我是个蛇——人!”

她的眼睛里,没有泪,她用一双永远没有泪水的可怜的眼睛深深望着这亲人,唯一的亲人。她的嘴角翘着,像是在笑。除了笑,她一无所有,这个世界榨干了她所有的一切,只允许她笑。她笑着,用让他心碎的声音说道:

“哥啊,你也嫌弃我?”

他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他像长啸似的喊出一声,“香柳娘,我的宝啊——”她抬起脸,亲他,她的唇灼得他钻心地疼。她用她火烫的唇亲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嘴。她用她洁白的冰清玉洁的牙叼开了他的汗巾。他们像连理枝一样在一起了,绿茸茸的草毯仁慈地拥抱住了血肉交融的这一对畸零的亲人。他的缠绕几乎使她窒息,他恨不得吞噬她,将她一口吞进他生命中,永远珍藏起来。最后关头他疯狂了,一口下去狠狠咬住了她雪白的娇嫩的肩头,她“啊”地大笑,他呜咽地松开口,那肩头上已是血肉模糊。

他心疼地亲吻那伤口,她抱住他的头,哈哈大笑。珍贵的处女的落红将草滩染红了,也将他的衣襟染红了。他大汗淋漓,躺在她怀中。他们就这样生死缠绵地躺着,就像躺在时光之外,世界之外。草香笼盖了他们,大河在他们前方,流得也特别缓慢和温柔。

但是鸡叫了。

一城的鸡,都在叫,一世界的鸡,都在叫。到了他们分手的时候了。她站起身,云髻歪了,银钗斜了,红绒花压扁了,衣衫皱了。若是仔细看,可以看到她红嫁衣上新鲜的落红痕迹。可是她艳光四射,美若仙子。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艳丽这样妖娆。她伸手将那红绒花揪下来,丢到草地上,她说,“没用了。”然后她笑着,依依不舍地、眷恋地望着他,说道:

“我走了!”她身披霞光朝他挥挥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天早晨,守在学塾里的女人起来时,发现那就要上花轿的新娘子将自己吊死在了院中的枣树上。她云髻歪着,银钗斜着,衣衫皱着,红绒花也不见了踪影,在清晨的霞光中,她尚还清新的脸上却挂着一种她们谁也不能了解的笑意。眼尖的女人们一眼就看见了她绸裙上那斑斑点点鲜艳的落红。她们惊呼、尖叫,在她们的叫声中,一城的狗都跟着狂吠起来。

从此,粉孩儿再也走不进她的梦魂中去了。死人是没有梦的。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梦中,他无数次想走进那片清香的大草滩,去捡回那两朵压扁的红绒花:那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是他们生死缠绵的见证,可是他迷了路。他们两个人的草滩,他一个人,永远再也无法抵达。

从此,粉孩儿知道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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