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跟妈妈比起来，跟很多其他孩子的爸爸比起来，我爸爸毫无照顾小孩的才能。他没有耐心。我暗中计算过，只要我哭的时间超过他抽五口烟的时间，他就会发毛。尽管他努力克制，但脸膛通红青筋毕露的样子依然相当可怕。小孩的哭会让他抓狂，所以我很早就学会了轻易别哭，要哭也是轻轻咽泣，千万别号啕大哭。看来我很小就学会了压抑哭喊，甚至，也不怎么笑，要做啥事就静悄悄地采取行动。他历来很忙，之前经常见不到人，就算见到，他也很少抱我、抚摸我。有时候，他会突然抓抓我的头发，表示对我的亲昵，但往往时机不对，而且我压根就不觉得他这是对我的抚摸，经常弄得我大吃一惊。为了躲避他突如其来的“爱抚”，我会主动待在离他较远的位置。
难以琢磨的生活把我从妈妈的怀抱转移到爸爸的怀抱，因而我比一般小孩子都清楚其中的差别。一开始是很不适应的，但好在我们都热切渴望亲近，因此变为一个并不老成的父亲和调皮幼女之间的嘻哈打闹。我有点小懂事，觉得有责任训练他。是的，我一进入我爸爸的臂弯，并不能如在妈妈怀抱中那样马上获安定，我得努力折腾一阵才会觉得舒服。当然，这种折腾也是很有趣的。我得告诉他，我的腰是不能碰的，一碰我就要乱动。并且，我也要挠挠他的腰，看看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怕痒痒。既然我们是父女，理所当然应该长着一样的腰。挠痒痒是很快活的，能令人翻滚不止，迅速出汗，散发气味。气味是很充分的交融，让我觉得我和爸爸真正在一起了。气味，也许是无逻辑的语言。唯有未经成人世界训练而变迟钝的孩子能懂，并知道它比有逻辑的语言诚实和热烈一百倍。
那时我还时常提醒他，他的胳膊肘是我最害怕的东西。被胳膊肘碰着很疼，不用说，胳膊肘还暗示拒绝之意。我柔软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提防着胳膊肘。我每次蜷曲着身体进到他怀抱里，都要特别小心地把他的胳膊肘拉到不能碰到我的地方。还有他的胸膛，也是个问题。很硬，因为他很瘦。我不能直接把脑袋搁在他的胸膛上，我得先拉动他的手臂，让他的胸膛和胳膊形成一个角度，然后把后脑枕在他的胸肌和胳膊之间那美好的夹角上。
他看我如此喜欢在他怀里折腾，每次带我回家后，并不急于离开。我们往往还要在客厅沙发上折腾将近一个小时，经常让朱玲玲看得目瞪口呆。照她的说法，在乡下，她从来没看见过爸爸和女儿有这么闹腾的。她当然不能明白，因为这是热腾腾冒汗的身体无可言喻的美妙感受。我很清楚，我娇小的躯体很清楚，我的小身体正在热切地训练爸爸的身体学会拥抱他心爱的小孩。他是爱我的。他只有我，我只有他，显而易见的。那是父女孤零零地单独存在的夜晚，我们不得不如此。
我一点都不喜欢朱玲玲，因为她来得不合时宜。在我刚刚能与爸爸亲密相处的时候，她就来横插一脚，还显得很有权力。她是阿姨，要听她的话。一个乡下丫头刚刚从大城市获得首份工作，那种夸大的职责感表现为一脸生硬，我感到十分不满。她凭啥要来管教我呢。她都不习惯天天刷牙！过马路还不会看红绿灯。我不要她碰我。我身上还有爸爸身上的热气，我不要她沾了去。当然，我也要赶快、赶快钻到被窝里，别让我身上珍贵的热气变冷了。因为我动作迅速，往往能在洗脸刷牙完毕钻进被窝后，还能感觉身体依然是暖烘烘的，还能被爸爸特有的烟味和体味围裹进入美好梦乡。
我不知道通常意义的父女感情是怎么回事，至于我对我爸爸的感情，首先，我须强调，一切都是建立在身体嬉戏的基础之上的。我妈妈对我，是一套彬彬有礼的淑女教育；是一套整理、安排，疲于奔命应对无穷无尽的生活琐事的技巧训练；也是一套针对调皮小弟做好带头姐姐的道德表率教育。在我和妈妈、弟弟一块儿生活的时间里，我的童年被训练成少年老成的模样，虽然说那时我还算不上是一个少女。就算在我那八九岁尚且满是婴儿肥的稚嫩脸蛋上，我爸爸也偶尔会惊讶他的发现，说我笑得像妈妈。那特指的是一种微笑，一种有节制的、事不关己但又有必要表示礼貌的淡淡一笑。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微笑，甚至无意中也学会了这种微笑底下的某种态度。有的时候，我还能成功表现出忧郁。这也是无意中领会的。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丢开玩具或者图画书啥事都不干的时候，我可能若有所思，但也不能明确自己在想什么。那时候我爸爸会以更大的震惊表情，惊呼我是个天才，是个诗人，是诗的女儿。是啊，那时候我们会一起想到这个更早时期的称呼。这个表情跟诗有关？
我现在能够更深刻地理解为什么爸爸与我的嬉戏如此难忘，如此令我痴迷，乃是因为我回顾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不记得有过如此广泛深透的身体接触。她抱我、哺乳我，应该在我三岁之前，那记忆如此渺茫，也许只是一些难以琢磨的潜意识了。我三岁后，弟弟出生了，我从此变成了一个自以为“懂事”的姐姐。那种懂事，走路、吃饭、穿衣和游戏，都是独立的，颇具形象感的。我从来没有在妈妈身上获得忘乎所以的快乐。本以为这种快乐是不存在的，但却在我九岁后在爸爸身上找到了。这样说来，我爸爸也是童心未泯的人。也许，他身体里对妈妈充满敬畏的这一部分，却也在与我的嬉戏中获得了自由。我爸爸同样热爱这嬉戏，这是我完全能感觉到的。
我每天都盼望着他来咖啡馆带我回家。在路上，我们就从紧攥的两手，从急切的步伐，直到感到快乐的时刻逐渐呈现而兴奋得心花怒放。他很忙，但每天与女儿的嬉戏和打闹也是必须的。那短暂的出租屋生活，让我获得了一个真正的爸爸。
是的，他很忙，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是短暂的，每天也就两个小时。事实上是，现在新开了电器商场，他比之前更忙。因为失去了妈妈对他的影响，他完全无所顾忌地享受所谓“时代生活”了。他的打扮更无破绽--那是介于外资企业高管和电影《上海滩》的黑帮老大的打扮，一副标准的“强人”形象。他也习惯了走到哪里都要有人帮他拿包，上下车有人帮他开车门，要有人前呼后拥。他依然喜欢召集聚会，不过，现在的聚会已经不像从前。他现在的聚会看起来是炫耀，其实是孤独。往往是在将我送回出租屋交给朱玲玲后，他再出门，率领手下前往夜总会。一个助手带着手提包，包里塞满大把现金。在他一声令下，助手则将大把的小费分发给小姐。他喜欢看那些小姐为了钱用尽一切讨好人的手段来讨好他和他的那些手下，但他仅仅喜欢看她们这样，自己却从不带她们出台。显然，他正在利用那种成功者的变态心理来克制他对妈妈的思念，更是释放自己的孤独。人人都说他“成功”了。报纸上、电视上，频频出现他的身影。
他拒绝承认那封信上的内容，认为是别有用心的人造谣中伤。可以怀疑的对象有三个：李京、王明强、苏芬。我妈妈基于这封信里莫须有的说法提出离婚，他当然不同意。所以我和爸爸搬到出租屋那一阵，他们并没有完成法律意义上的离婚手续，应该算是分居阶段。他也没想再买房，也是因为他心中还存着搬回家与妈妈同住的希望。当我逐渐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有一个疑问就以其有毒的爪牙般撕咬我的内心了：既然他们还不能算真正的离婚，妈妈为何急于把我扔出来，非要爸爸带走我呢？
这个疑问已经需要一定的逻辑能力，大概出现在我11岁的时候。而之前，我已经亲耳听见子栋说过了：妈妈说你只是爸爸一个人的女儿。当时我重新想起这句话，真正令我大吃一惊。同时，一种包含强酸、苦胆汁的怀疑，无可救药地开始侵蚀我的内心了。而在我12岁的时候，这个秘密突然对我敞开了，似乎是印证了我的疑惧，但依然令我猝不及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