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朱玲玲等到下午，却没接到任何音信。看来我爸爸把这事当做大人之间的事来处理了，无须告诉我小孩子了，我不免有些委屈。
我给他去了个电话，爸爸说：“栀子，爸爸现在只有你了。我在咖啡馆，和矮子叔叔在一起。”我对朱玲玲说：“我爸爸和你哥哥在咖啡馆，我们过去。”朱玲玲摇头说：“我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我怕我哥打我，我不敢去。”“要说捅娄子也是我捅的，矮子叔叔不会打你的。”朱玲玲依然不敢去。
我不服气道：“这咋叫捅娄子呢！”然后气昂昂出门。不过走在路上，我想着爸爸说那句“栀子我只有你了”，委实心虚虚的，也许真的捅了大娄子也说不定。
在咖啡馆，我爸和矮子叔叔两人单坐一座，我跑过去。矮子叔叔仰着脸看着我说：“哎呀，栀子都比我高了。只要是个儿高过我的人都不会喜欢我了。”“不是的，矮子叔叔，不是的。”我焦切地说，哭腔都带出来了，“都啥时候了还瞎胡闹！”矮子叔叔说：“那你干吗好久不来咖啡馆找我玩！”我爸也拍了他肩头一下说：“别闹了。”再对我说，“栀子，我要和殷蕾离婚。咱们先住着宾馆，等租了新房咱们再搬。”原来只是离婚啊，不算啥大娄子嘛，我放心了。我说：“不用住宾馆了吧，回妈妈那边，房间都现成的呢。”我爸说：“那你和妈妈住，我住宾馆。”我说：“我还是和爸爸一起住宾馆吧。”矮子叔叔说：“我之前也担心殷蕾这人，只是没想到她会用这招。”我说：“矮子叔叔，玲玲姐都不敢来见你，怕你打她。她说她把这事告诉我了，捅大娄子了。”矮子叔叔说：“你们做得对。我朱矮子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再说她伤害惠儿，不能轻饶。”我爸脸色发青地说：“我们去喝酒吧，矮子。我很久没和你喝酒了。”矮子叔叔说：“你总是在不高兴的时候才想喝酒，真是对不起酒啊。
我安排一下。”他提高嗓门叫道，“老周，去帮老大写个宾馆，两个房间。”应声而来的就是当年的周春雷周伯伯，矮子叔叔独立负责咖啡馆后才进来的。我当然不会跟着他们去喝酒，就跟着周伯伯去了宾馆，等他写好房间就待在房间里等我爸爸回来。
他们真要离婚了
我爸爸很晚都没回宾馆，我先睡着了。次日早晨我急急忙忙跑回妈妈家，拿着书包去上学，还带上了电话。课堂上我心不在焉的，总盼着爸爸来电话。放学后我直接去了咖啡馆，矮子叔叔说：“你爸在宾馆里睡觉，等会儿他该会来找我喝酒，你可以在这儿等，咱们一块儿吃晚饭。”我可等不急，就像好长时间没看到爸爸一样呢，再赶紧跑回宾馆。看来爸爸昨夜相当难受，喝多了酒，需要狠狠地补瞌睡。我没敲他的门，只将隔壁我的房门敞开着，再搬动椅子靠在朝他那面的墙上。我贴墙坐了好久，总盼望听到他的声音。很久，一种失去时间的感觉。我恍然若梦，想象出栩栩如生的一幕。是的，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是我，永远是我。我希望永远是我。我朝他笑。爸爸，有我呢。
有一次爸爸说：“栀子你肯定不知道，你第一次看到我时，就会朝我笑，好可爱。这么小的小东西，居然会朝人笑，真是神奇。难道你知道我是你爸？”我说：“那会儿我连自己会笑都不记得，咋会晓得你是我爸。”既然说是我第一次见他，应该就是我被英子转交给他那次吧。你还是个陌生人呢，我就对你笑了，我迷迷糊糊中朝他这样说。
一个人全身心地陷入某个感觉，徜徉于情感与现实合成的幻觉中，真不知道时间为何物呢。我觉得那一阵真的好美妙，甚至害怕他真的醒来。他真醒来后，恐怕就没那么美妙了。我等到吃晚饭前，终于听到他起床，听到他洗漱。等到他洗漱停当了，就跑去敲门。
爸爸说：“栀子啊，对不起，我昨夜喝多了。”“你不是说矮子叔叔喝酒了爱惹事么，你怎么还要和他喝酒啊。”“那时候他比我喝得多，”我爸嘿嘿一笑，“现在我比他喝得多，他只好改性，来照顾我了。”他虽然在笑，可脸色惨白，白里带着青，眼皮浮肿，两眼很不正常地闪着锋芒。我忐忑不安地叫了声：“爸。”他一定觉得我可怜巴巴的吧，便伸手过来抓了抓我的头发。“栀子，别担心爸爸，爸爸会处理好的。爸爸很忙，你先自己玩。”我猛然叫道：“忙什么啊，就只会和矮子叔叔喝烂酒！发生了大事情也不跟我讲！”我声音尖锐，连自己都觉突然，他皱了皱眉。不过，那只是一瞬间。他坐下对我说：“栀子，我先给你讲讲也没关系，你听了也别担心。爸爸要和殷蕾离婚，离婚后爸爸就变成穷人了。”“她难道要拿走所有的东西！”“她不同意离婚，要我三思而后行，还说已经怀上爸爸的孩子了。怎么早不怀晚不怀，偏偏在这时候怀上了！我都不敢想她是不是又有啥猫腻！现在我对她完全失去了信任，真受不了。婚肯定是要离的。知道她做了这事，想起她我就厌恶，怎么可能再生活在一起！我已经决定了把整个公司都给她，重新从零开始干起。栀子，你放心爸爸，爸爸肯定能东山再起的。”我哭着说：“我当然放心爸爸。”“爸爸也不是耍慷慨，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公司，给她也是应该的，等会儿我就要和吴叔叔商量这件事。栀子你也大了，可以听听大人的事了。不过听了就听了，别压在心上，好好读书。爸爸一辈子要做的，就是别让栀子来操心这些俗事。爸爸能做到的，你别担心。”“可我想和爸爸一起分担一些事呢。要不我不学画画，改学经济吧。”他笑了：“你要是像学画画那样学经济，保证不亏本的生意也会被你做亏本。”我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真的。我一定好好学。”他又一次笑了。只要见到他笑，我就安慰了。“栀子，你不晓得你对爸爸有多重要，只要想到栀子，爸爸就觉得活着还是很有意义的。要说你想为爸爸分担一些事，你其实早就分担了。没有栀子，爸爸早就垮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再一次笑了起来，“栀子啊，你记不记得你有一次教育爸爸怎么抱女儿呢。说我的胳膊肘最讨厌了，你说爸爸瘦得像一堆干柴棒，想在爸爸怀里做一个窝都难。你真像一只小狗！”他完全开心了，站起来作势要扑我，我高兴得大叫。不过，那一天他只能做个姿势而已。因为我都长到他下巴那么高了，再像个小狗一样蜷在他怀里瞎折腾已经不可能。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爸爸说他要与殷蕾离婚，电器公司他所有的那部分全交给殷蕾，他要从零开始重新起步。对他来说，咖啡馆其实已算成妈妈和矮子叔叔的了，所以他等于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从零开始了。这从零开始，还被他说得豪气十足的。吴叔叔觉得他的做法不可理喻，极力反对。他们谈得不高兴，再去喝酒，酒兴发作，在酒桌子上就大吵起来。吴叔叔说主要是我爸爸在吵，他自己是一直都比我爸爸理智的。再说那天他一直想不通我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本来就没有放开了喝。我爸爸拍着桌子说：“老吴，我今天就跟你翻脸！我再也不求你了！
我跟你们这些唯成功学马首是瞻的人统统翻脸！”吴叔叔说：“翻脸就翻脸。你什么时候求过我！什么时候我们不是让着你让你当老大的！成功学咋啦？现在咋翻脸翻得连自己都忘性了，跟许惠一个腔调看不起人嗦！屁！”我爸爸伤心地说：“我本来想我们兄弟一场，想求你帮我一把的。现在我们翻脸了，没这回事了。再不求你了。”吴叔叔说：“你还认我是兄弟啊！你要认咱们是兄弟一场，就别毁了电器商场！”“怎么可能毁了！你和殷蕾照样经营，只是我退出来。我赤条条地退出，那还怎样！”吴叔叔说自己一直是比较理智的，当时也没把我爸爸的酒话当真。想我爸爸酒醒了就会好吧，但他那以后却绝大多数时间都泡在酒里，没想到他会混账这么长的时间。而我当时知道的是，吴叔叔、聂叔叔都不支持我爸与殷蕾离婚，支持他的只有我和矮子叔叔。我是个心惊胆战的小女孩，而矮子叔叔却是个酒鬼。我觉得事情变糟糕了。
我爸他们这群人，大学时候就喜欢聚在一起喝酒了。那时抽烟喝酒是青春叛逆的象征性行为。一般的学生，即便抽烟喝酒，也就是过瘾地觉得自己“坏”了。就要坏，坏才能去干“坏事”，比如勇敢地追求女孩子。
而我爸他们这帮诗人，却把抽烟喝酒赋予了更多意义，比如将抽烟和思考、成熟联系在一起，将喝酒与灵感、豪迈和兄弟义气联系在一起。矮子叔叔能和他们泡成一堆，喝酒是必不可少的原因。
喝酒既是习惯，可现在，我爸爸心怀愤怒，却不能发作，只好借酒浇愁，借酒发疯，成了可怕的情绪化酗酒了。他说，你说我拿殷蕾怎么办啊。她是女人，又怀着孩子，我不能打她。好嘛，我走，我躲，眼不见心不烦好了吧，她又不放手。她要我理智，三思而行。想多久都行，肯定能想明白。去他妈的理智，这股火气灭不了，我怎么理智！矮子你帮我想想，怎么想才让我气顺得下来？矮子叔叔说，别问我，我和你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想的都一样。我说的话只会火上浇油，你永远不要问我。
矮子叔叔说我爸爸那一阵喝酒喝到连他朱矮子都害怕，他每天服侍我爸就像个小女人，还得当保镖，冲着我爸酒后惹着的人瞪眼，实在不行就硬着头皮去承受酒瓶子。出了事，往往是桌子也掀翻了，碎酒瓶子满地，一片狼藉，110警笛在酒吧门口乱响。我爸爸脑门上流着血，还说：“咱兄弟俩绝代双骄，横行酒场也不错啊，矮子。”弄得矮子叔叔哭笑不得，还得一块儿去拘留所做口供。
我每天晚上心惊胆战，若能看见矮子叔叔扶着爸爸回来，就长松一口气，赶紧去爸爸房间为他准备热毛巾。好几次矮子叔叔走后，我也不走，就守着他，趴在他的床边睡到天亮。瞅着他沉睡的脸，感觉他像一艘发疯的航空母舰，如我这样的小木板，被波浪抛在远远边缘。看着他，却接近不了他。我心好碎。
有时他醒来，见到我，却看不见我本人。只见他举起手说：小狗狗，来爸爸怀里拨一个窝。说的是我小时候，对我本人却视而不见。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有一次他醒来，看见自己只穿了一条内裤躺在浴缸里，我在帮他擦拭，大吃一惊。我说：“爸爸你说你要洗澡，我就把你弄到浴缸里来了。”他怔怔地看了我半天才说：“对不起，栀子。”我摇摇头，很难过地说：“我照顾爸爸，应该的。是我对不起爸爸，我没想到爸爸这么爱殷蕾，早知这样，我该听朱玲玲的不说出来。”“啊！”他说，“不是这样的。栀子，你先出去等爸爸穿好衣服，然后我和你好好说说话。”我出去将他的睡衣拿进浴室，再出去坐着等他。他好半天才出来，出来却只顾抽烟，也不说话。最后他才说：“栀子，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让爸爸好好想想再说。”但我一直没有等到他那晚想对我说却没说的话。你想说什么呢？爸爸。第二天放学，我赶紧跑往宾馆。他们在等我，说矮子叔叔把房子都租下了，我们马上从宾馆搬过去。我和朱玲玲搬了过去，但当夜爸爸就没回出租屋。我明白了，爸爸只是支开我，他不想让我夜里照顾他。
看他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我很害怕，便打电话向妈妈求救，请她打电话劝爸爸别酗酒。我心中以为爸爸既然和殷蕾离婚了，和妈妈正好复婚。拯救爸爸，应该是我和妈妈共同的责任。但妈妈却连电话都懒得打，她告诉我：“这是你爸一贯的毛病，等他过够瘾了就好了。”我责怪道：“爸爸痛苦成那样，怎么叫过瘾呢！”妈妈说：“栀子啊，你还小，还不了解你爸爸。他就是个啥事都要弄出些创意，弄出些声响，不弄到底过不了瘾的人。就算是痛苦，也要的。他兴头上，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妈妈说的意思是我爸爸很偏激，无法控制，只能等自己撞上南墙上才能消停。那南墙会撞成啥样！我更紧张了。而我又觉得妈妈的态度未免也太超脱了。那是哦，她猜是殷蕾写的信了还那样镇定呢。妈妈的超脱真有些可怕，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我心急如焚，觉得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在为爸爸焦急了。天啊，我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