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海带跟裙带菜差别不大。都是海里长的，味道差不多，样子也差不多，只不过裙带菜的裙襟宽一点，而海带的带子窄一点而已。倘若硬要给海带和裙带论亲疏关系，我觉得跟姨表亲的表姐表妹差不多。
在一个世俗的男人看来，老婆家里的那些表姐表妹都差不多，说起话来都一样叽叽喳喳，做起事来都一样婆婆妈妈，但是要远比海带和裙带菜要麻烦得多，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惹着那些裙带亲戚了，真个是惹不起，也躲不起。
在一个更世俗的男人看来，能够顺着、拽着裙带一路攀爬上去的，那才是亲戚，才是表姐表妹。
不然，什么都不是。
火鸡，又见火鸡
在我还不知道感恩节的时候，我已经认识火鸡了。
小时候，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常常遭遇两只火鸡的堵截。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这夫妻两个每天早上都守在路上，公火鸡看见我就怒目而视，颈下挂的那团肉瘤立时由红变紫，并且展开尾羽，翅膀下垂，抖动羽翈，哧哧有声，发出咯咯咯咯的急促叫声，母火鸡似乎斯文些，但也总在那里斜睨我。对于两只身高几乎与我一样的怪禽，我只好投以手里的馒头企图丢车保帅，但火鸡们不屑一顾，依旧伸出尖喙来啄我。我于是像露珠一样早起，但很快就沮丧了，因为那对火鸡夫妻比露珠还早。
我只好傍在路人的身后，贴身而过。
那时人稀，我常常为等候路人的障护而上学迟到。
这在童年时的我是一个无法向大人言说的阴影。长大后读到蒙古作家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发现他跟我拥有相似的经历。他每天下午放学，隔壁家的公鸡就放下自己的母鸡不管，高踞栅栏上等他，一见他进院，就俯冲下来，翅膀、爪子和尖喙一并袭击，令他非常不快，常常搞得“一地鸡毛”。
后来该鸡被隔壁老头宰了，与老头是下酒，与作家乃解恨。
我跟火鸡夫妻的堵截与反堵截一直持续了好久，后来有人宰杀了自养的火鸡，送来一对硕大的火鸡把腿到我家，那鸡把腿几乎每个有一尺长，像个超级棒槌，并且遍布粗大毛孔，毛孔还往外渗黄鸡油。我双手握鸡把腿来啃，鸡肉硬朗塞牙，晶亮的黄鸡油顺着我的手臂一直流到腋下。
第二天早上上学，我发现那对夫妻还在那里逡巡，我心虚得很，仿佛昨天吃了那只火鸡把腿而被那夫妻俩知晓，长久以来的恨意霎时消散。我跟鲍尔吉·原野一样，虽然常常记着这种童年的阴影、旧时的人事，其实内心无比感激生活给予的记忆。我在心底赦免火鸡的同时，也许我也被生活所赦免了一部分。
记得，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节日是一个标志性的日子，不仅仅是喜庆，不仅仅是抒情，每一次过节都意味着对某种文化底蕴的一次体验与演绎，是对过去的一种斟酌，对未来的一种眺望。那么我想，感恩节其实就是对仁心善行的一种肯定与期盼，也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感激，更是对一些记忆阴影的赦免。即使生活得像老鼠，我们也要感谢猫、赦免猫，因为有猫，老鼠的生命才变得完整。
席慕容很久很久曾经说过：“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说白了，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心存感恩于己于人都是美好的。
男辕女辙
关于富足，我的理解和想象是要有肉，要有多多的肉。
每年冬至前后，一些家庭就开始晒腊肠、腊肉，满当当地挂满阳台，让楼下走过的、让对面楼站着的人看见了白流口水，当然是白流，因为看到吃不到。我也跑到菜市，买了若干串腊肠回来，也小规模地挂在我们的阳台。家长回家，我拉拽着一同前往阳台视察，一脸谄媚地问好看不好看？好不好看？
你挂这些腊肠干嘛？
过年啊，显得我们家很富足啊！
富足又不是挂在阳台给人看的！……那你挂一包腐竹不就得了？
挂一包腐竹？没人这样挂的……
你不是要富足吗？再说，这些腊肠的红胶绳都有半斤多了吧？一斤腊肠多少钱啊？你买这些绳子都花了一小半腊肠钱了……
遇到这种家长是很叫人气馁的，他一点都不懂，我想要的“富足”是要有肉，而不是一包不含肉的腐竹，哪怕它的名字疑似富足。家长也不懂，我要的就是一种画面，一种氛围，而不是什么什么。男人女人对待一些事情的想法，天生就是不一样，很不一样，男人永远都是务实的，女人永远都是务虚的。
每年冬天，尤其是春节，家家都吃腐竹。不管爱不爱吃，都得吃一吃。因为腐竹谐音富足，取个意头也要吃一吃。
我不爱吃腐竹，我觉得腐竹没肉不说，还要假装有肉味。而且……长得也不好看，活像一块黄色的抹布，形迹猥琐可疑。我有次在家里泡腐竹，一不小心，泡久了，泡时间长了，捞起一看，一块腐竹被泡得形神俱散，萎靡不振。放到火锅里一滚，简直雪上加霜，碎得夹都夹不起，腐竹和我双双肝肠寸断。
有人说，你买的腐竹不好，要买那种泡不烂的上等腐竹。我想象，算了，泡不烂的腐竹还要可怕，泡出一盆黄水不说，捞起还滴水，估计像扭抹布一样扭干它也不烂，那从锅里夹出来，还不是像夹出一块抹布一样？
我相信，当女人对腐竹这么挑剔的时候，男人就绝不，仿佛很宽容。我更相信，当男人对别的东西挑剔的时候，女人比他们还要宽容。
南辕北辙不如改做男辕女辙。
煎厨娘的心
我突然发现，只要是写荤菜，我就明显比写素菜要亢奋若干。难道我一直自以为有别于常人的锦绣肚肠……其实根本就是尘世间最庸常的凡人脏腑？
好吧，凡人也不错，在广寒宫里就没有肉吃，也没有剥皮鱼吃。
我一直搞不清楚的是，为什么剥皮鱼叫做剥皮鱼，而不叫做斩首鱼或者砍头鱼？我们在市场上买得到的剥皮鱼，都是无头鱼身，首级不知道被谁斩首了，也不知道那首级长得什么样，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卖这种没有全尸的鱼身呢？为什么给人家起这种叫人听起来感觉很痛的名字呢？既然是要拿来吃的，为什么不能起一个悦耳悦目悦感觉的名字呢？
这几年，人到中年，我也跟菜市逐渐亲近了起来。
每每到菜市，总要想起古龙说过，菜市是唯一能让人想不起要自杀的地方。古龙说的很对，菜市里有一种世俗的精气神，喧哗而生机勃勃，没有哪一个家庭可以远离菜市的。
我们家附近的菜市，久不久就会有人拉来一车冰冻剥皮鱼，那些剥皮鱼看着小，顶多二三指宽，三四指长，且鱼头不知所踪，卖相全无，一般的厨房新手都会不屑一顾，而哗啦一下围上去的全是一些在厨房里修炼25年以上的资深妇人，她们迅速抢占有利地形，熟稔地拈起一尾剥皮鱼，浮现出摩诃迦叶拈花微笑似的笑容，只一瞄就得出取舍弃留……我有时路过鱼摊边，常常会被这种世俗的欢愉热闹所打动，忍不住挤将进去，装模作样地拈鱼傻笑。好在，只要我敢于不耻下问，总会有人肯循循善诱地教导我，怎么选肉厚成熟的剥皮鱼，怎么敲掉剥皮鱼身上的冰片，乃至怎么煎剥皮鱼……古人云，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我倒觉得这种教人做菜的“患”极具善意和美感，有助于社会团结和家庭和谐，有机会我写一篇《白沙菜市里的那些人儿》，好好表扬一下那些主妇们和那些小贩们。买了剥皮鱼要赶紧回家煎了它，不宜在菜市多加逗留。
煎鱼是一门技术活，煎的是剥皮鱼，也煎的是厨娘的心。
像我这样做事粗糙没耐烦心的厨娘，常常不是性急地给鱼翻身，成功地把鱼煎烂，就是不由自主地走开去上网把鱼煎焦，再就是站在灶台前走神傻笑，把鱼煎干。偶尔煎得一次接近及格的，得意忘形之余又不慎把另外一面煎砸，几乎没有一次得以完美收官的。煎鱼可以不耐烦，维持感情和婚姻好像就非得耐烦点。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治理大国跟烹饪小鱼一样，是不能随意折腾翻动的，否则就要破碎销形。
老子的话不止可用于治国，用来指导煎鱼，指导婚姻亦无不可。
福禄寿禧的月饼模子
临近中秋，想起的不是月饼，而是月饼模子。
黄泰儒家的客厅里曾经挂着三个精巧的老木器，与他家的原木装修风格相得益彰。
老木器据说是杜梨木，因年月长久已经呈暗褐色，散发着黯淡的光泽，带着莫名隐约的甜腻腻的香味。老木器长9寸宽3寸，呈棒槌状，分别阴刻了福禄寿三个福娃娃像，每个都头顶着一个小月亮，木质坚硬，刀工精细，连福娃娃的酒窝、发丝、花边都刻得清晰细致。挂在墙上就是一组精美怀旧的手工艺术品。
黄泰儒很是得意，这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月饼模子，四个一套，还缺个禧像。据黄泰儒检讨说是文革时被17岁的自己用菜刀给劈了，这令他持续懊恼了十几年，而且看那样子，还将继续懊恼下去几十年。他懊恼过后还是得意的，左顾右盼地说，看，我们祖上也是讲究的人家，吃个饼子都这样地有品位！
每个去他家的朋友都好奇地摸了又摸，总不免叫人诧异地问，木头怎么可以这样老还这样精美，这样地充满了回忆和甜甜咸咸的味道？有朋友虔诚地问，传了几代？黄泰儒笑眯眯地，如同刚吃了个新出炉的莲蓉豆沙月饼一样的好心情，答，不知道啦，少说也得有个三、四代吧？他志得意满的样子，简直疑似一个真正的世家子弟。
后来夜半看闲书，看到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做花边月饼，他也是个讲究而馋嘴的家伙，为了中秋吃上滋味上好的月饼，他不惜用八抬大轿恭恭敬敬把别人家的女厨子接到自己家来做月饼，看伊揉生猪油团，内嵌枣肉馅，然后“裁如碗大，以手搦其四边菱花样，用火盆两个，上下覆而炙之。”看到这里，我惊拍桌子站起来，仔细地又看一次，发现袁枚老人家的月饼竟是“裁”出来的，至于怎么裁，没详细说，但很明显，花边是那轿子抬来的女厨子手捏的！我捏着书卷嘿嘿直笑，如同当场擒了袁大才子的现行！我心想袁枚老人家还不如我们黄泰儒老兄呢，他祖上做月饼的时候，只要把面团和馅填满了木模子，夯实夯实，敲敲磕磕，一倒出来就是一个笑嘻嘻的娃娃，一只圆溜溜的月饼！还带着精致的花边！哈哈。
这几年一到中秋，我们一干朋友就怀念起从前的月饼，也思念起如今远在新加坡的黄泰儒了。有点后悔怎么当年没用那老模子做过一次古典月饼来尝一尝？不知道他在异国还记得华人的中秋节么？他的新客厅里还挂着那三个华人的福禄寿月饼模子么？
中秋节过了几十次的人，就难免会特别地对一些久远的传统有依恋，对一些老派、古典的品质有敬意。
只是，非得要经历了几十次的中秋节才可以知晓这些的吗？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在年青时，在选择爱人的时候，就知晓这些？
窗外，月色无边。
发肉紧
古有谚云：脊背向天人所食。
所以，老鼠也是可以吃的。
但两广人民的嘴刁，吃的是田鼠、山鼠和地鼠亦即禾鼠。
初秋谷黄稻熟，瓜果丰美，这时候的禾鼠们都长得肥硕，正是捕鼠吃鼠好时节。鼠肉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多种矿物质，因此两广人有“一鼠当三鸡”的谚语。鼠肉煎、炒、蒸、炸、煮，还可以制成鼠干食用或者腌制，口味奇美。
小时候，我父母单位在南方一个僻远的山区里，邻居蒙伯伯一家人丁旺盛，蒙伯母台阶式的生了5个男孩子，在社会物资仍匮乏的年代，还居然个个长得红润结实，真叫我妈叹服，后来知道全是山鼠肉的功劳，按蒙伯伯的说法是：我们家有条件要吃肉，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吃肉！
蒙伯伯一过立秋，就带着几个儿子用铁丝弹簧木板做捕鼠器放到山脚边，隔一天去看，准能夹上好几只野山鼠回来。蒙伯伯乐得见牙不见眼，跟我爸说，你看你看，这几头鼠多肥！打牙祭多好！那时我哥小学五年级了，正是愣小子的年纪，纠正他说老鼠不是论“头”的，该说“只”。蒙伯伯好脾气地笑而不答。现在想起来，那么肥壮的山鼠，还真该论“头”呢。
野山鼠放油一炒，那浓厚香味飘荡得老远老远。蒙伯母总会给我们家也送上一碗，在那缺肉吃的年代，吃到那种炒得冒油喷香的鼠肉，简直叫人欢喜得直发肉紧。
倘若一时吃不完，蒙伯伯就把山鼠斩头去尾剁手足，用盐姜酒抹了，用竹签撑十字架，再挂到房檐下晾风阴干。小时候放学，抬头看见他家房檐下挂着那三五只没头没尾的腊山鼠干正迎风滴油，不止一次地咽下泉涌的酸口水。
前年在宜州和钦州，也吃到久违的鼠肉。宜州以白切鼠、红烧鼠声名远播，其中油炸椒盐鼠肉是最受欢迎的一道菜，从热油锅里炸出来的金黄色鼠块撒上一层椒盐，让人馋涎欲滴，吃一块刚炸好的鼠肉，再佐一大杯冰啤，那滋味，嘿！妙不可言。席上一个疑似淑女的女子甚为可爱。起初皱着小巧的鼻子说哎呀呀我最怕老鼠了啦，俄而立场摇晃小口浅尝，继则小块啃食，终乃馋性大露，吃到满嘴是油满面笑容。可见人露了真性情是最可爱的。
去年冬天去草苗寨子里采风，好客的草苗人从陈年的老酸坛里掏出腌鼠肉，热油锅放黄姜丝、绿蒜苗、干红椒一爆煸，喷一口薄酒后起锅，酸咸香辣味奇特，亦吃得我箸出如飞不肯停！
秋夜写食鼠，想起《尹文子》“郑玉周鼠”的典故。
战国时，郑人把玉石叫做璞，周人把鼠肉干也叫做璞。集市上，周人问郑人：你要买璞吗？郑人连忙答要啊要啊。掏璞一看，此璞非彼璞，货不对版，一笑而别。现在一想，周人把鼠肉干叫做璞，一定也觉得这是味鲜绝美的好东西吧？
九月禾鼠赛膘猪，秋来饕餮发肉紧。
肥鼠肉甜皮脆，净瘦弹牙，味夺兔肉，因这个而发肉紧还有点世俗的欢愉。
不像我有一个女友，很爱一个男人，分手十年后仍不能释然。偶尔说起他，她就一阵一阵发肉紧……
鸡皮疙瘩覆盖我的全身
我对蛇有本能的恐惧。
一说到蛇，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打个激灵，然后像一个强迫症患者那样想到冰凉、滑腻这种字眼，接着就好似被一阵阴风凉飕飕地吹过我的后颈，手臂上稀疏的汗毛刷地起立，站得笔直，而鸡皮疙瘩旋即地、不由分说地覆盖了我的全身，密密麻麻，麻麻密密……
小时候，我父母的单位在僻远的南方山区里，那里就盛产蛇，也盛产各种有关蛇的故事，人蛇遭遇那是常见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