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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重生之鼎(V)

安古斯走回城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也许他应该稍微惩罚一下米拉贝尔那个小坏蛋,不可以让她养成坏习惯,往后总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跑开。

他看到黑黑的城堡上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她的房间。从前是他的房间的。不过从现在开始,它应该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

米拉贝尔也在窗口。她的臂肘支在窗台上,手托着脸,好像在望着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出神。她没有看到他。

但是他看到了她,他不禁停住了脚步。夜晚的空气像水晶一样透明,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几根柔嫩的青藤缠绕着她的窗棂,绿叶掩映着一些淡紫色的花苞。

晚风吹过,花苞轻轻地绽开了,花蕊里吐露出星星点点的柔光,一朵朵花好像一盏盏紫色的小灯笼。

米拉贝尔棕色的卷发和几朵小花、几片绿叶挨在一起。安古斯忽然想起他闻过那卷发上淡淡的香气。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她是他的。他提醒自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过他还是担心被她发现他在看她。

但是她一直望着远方。

米拉贝尔一直望着远方,心里却在不停地回想身边刚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她准是在那个发霉的书房里缺氧,脑子都不够用了,当时那些阴险的魔法书讨论什么第七个幽灵夫人的时候,她就应该想起来,它们的说法和幽灵夫人西茵给她讲过的故事很矛盾。然后她就应该推理出:书和幽灵肯定有一方在说谎。即便不能立刻确定是哪一方在说谎,她也应该在心里存疑,而不是天真地还以为她解救了那些受困的幽灵。

不过那些幽灵们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严格地来说,她确实不是被它们骗进书房的。她实在是偶然走进去的。只有开门这一个环节,她无论如何解释不了。

好了,不要再纠缠这些想不清楚的东西了。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脑子确实是不够用了,怎么居然还没有逃走,还在这里想东想西呢?安古斯应该是还没有回来的。她完全可以早就骑上快马离开这座黑曜石城堡的呀。也许外面天很黑、路途很难辨、潜伏着很多危险,可是留在这座城堡里难道就有什么好处吗?里外都是黑色的前途,困在里面还不如逃向外面。

说走就走。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起身离开了窗边,疾步向房门走去。

那里却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她站住了。

敲门声也停住了。好像外面的人也在犹豫、等待。门里门外都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在外面说:“米拉贝尔,你睡了吗?”

是安古斯的声音。

她咬住了嘴唇。然后心里堆积的所有坏情绪一下都跟着一句话冲了出来:“我睡不睡跟你有关系吗?对你来说有区别吗?你不是想进这扇门随时就可以进来的吗?”她还想刺一刺他滥用沉睡魔咒的事,但是又下意识地觉得最好还是先别提这个话头。

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钥匙变红的事,是不是他现在过来,就是准备兴师问罪的?

她不想因为这个而怕他。听他的声音,倒还不像很激怒的样子,也许他还没有发现什么。

好啊,不如她索性帮他把事情挑明。

她“哗”地一下拉开门。他诧异地看着她,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我以为你休息了,”他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刚看到波吉,它说你晚上又没有吃东西──”

“我可能很快就永远不用吃东西了,”米拉贝尔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了她一眼。她为什么还是像吃了火药一样?“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我想换换衣服,坐下来歇一会儿,好吗?”他一边说,一边把外套脱下来,迈过门槛径直往里走。

米拉贝尔往旁边让了一步,免得他经过的时候和他碰到。“我觉得,你很快就不会有心情坐下来歇着了。”她的声音干巴巴地在他后面说。

“理由呢?”他微微侧过脸问。他的心情已经有点变差了。她是不是打算以后就一直用这种干巴巴的腔调跟他说话?那她可就想错了。这么多天了,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情里煎熬过来的?她想过吗?他一直都觉得没有办法在白天正视她,只因为那一次他对她不公正的、野蛮的报复。可是他又没有办法就这么一直躲在一边,好像她仍然不属于他、仍然生活在别处。所以他用了魔咒,每到夜阑人静之时,他都让咒语来确保她沉入梦乡,感觉不到他在她身边、也看不到他看她的眼神、更听不到他呼唤她的声音。

可是这样还是很不好。他开始痛恨魔咒的作用。为什么他总是只能拥有这些虚假的东西?这些用魔法捏造出来的东西?

他想要真正的她。他希望她真实地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就在刚刚,他还相信这个心愿是实现了的。白天,在那片花开的原野上,如果她表现出一点不愿意,他都会立刻退到一边。可是她没有提出异议,不是吗?所以他很认真地想,她一定是已经原谅他了。

可是现在她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有句话叫作“女人善变”,也许真是这样。

只是他不喜欢这样。而且他会让她知道他不喜欢。

他拉过一把椅子,准备在温暖的炉火前坐下来。

他还准备让她去把他的干净衣服找出来、亲手给他捧到面前,以备他换穿。她应该学着做些伺候他的事了。毕竟,这是她以后的主要任务。当然了,她还会有一些别的任务,比如伺候一群和他长得很像的小家伙什么的。

“你先别坐了,”米拉贝尔远远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我这就来告诉你理由何在──就在你的腰带上。”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别在腰上的那串钥匙。那里多了一种显眼的红色,是一把红色的钥匙。他把它拽下来,握在手里细细地看着。

等到他再抬起头来看着米拉贝尔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脸色变成了苍白的。好像那里的血色都被吸到那把红钥匙里去了。

“你为什么要打开那扇门?”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成了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样子。“我没有说过不让你进那扇门的吗?你没有答应过我吗?”他停了一下,好像继续说下去有太大的困难,“我第一次阻止你进去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用钥匙把那扇门上的锁打开了,只是你没有告诉我,对吗?然后你起了游春赏花的雅兴,漫步到很远的地方,把我也引去,请问这是不是你周密计划的第二步呢?接下来你看到太阳把我照得像花儿一样,就觉得可以采撷一下我的美好,顺便让我把体力耗光、沉沉睡去,然后你就可以甩开我,快快地回来,查看一下那间书房里的秘密,是这样吗?好出色的运筹帷幄,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才干。”

米拉贝尔记得幽灵夫人曾经很得意,当它玩弄过阴谋诡计、然后又为她把真相揭开的时候,它觉得她一定惊呆了。其实她当时真是没有特别惊呆。现在她才是真的惊呆了。她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拥有最强大的歪曲事实的能力,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安古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歪曲事实了。她还记得他给她捏造出的第一桩罪名──说她扼杀幼小生命什么的。对了,秘密书房里那些魔法书好像也满口“孩子、孩子”的说了好多无稽之谈,她现在已经气得没心思去细想了。如今他居然又这样即兴发挥,转眼间就构想出这么一段她打死也想不出来的“周密计划”。

她看着像是对他的秘密那么感兴趣的人吗?那样罪恶的书房,就是请她去、她也不会去的,好吗?

“我没有用你的钥匙开你的门,”她一字一顿地说,“那扇门本来就是没有上锁的,我一推它就开了。”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实话。

但是他冷冷地看着她,“它从来都不会是没有上锁的。你还爱说谎是吗?你觉得谎言现在还能帮你挽救什么吗?”

米拉贝尔突然想起了那条附着在书房钥匙之上的魔咒。她觉得安古斯现在的状态只能说是中了魔咒。

他的腰上,和钥匙相对的那侧,还别着她送他的那把匕首。他正好可以用它来结果她的性命。

他的手已经按到了刀鞘上。她觉得那只手好像在微微颤抖。他向她一步一步走来,“你现在进去过了,你看够了吗?那里面好看吗?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吗?还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就当是你看过展览之后迟到的解说?过道里面那六具夫人遗骨,是从我族亲的先辈时候就留下的,它们已经是这座城堡魔法格局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没有动它们,”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但是我想保护你,不想让它们把你吓到。你为什么非要违背我、跑进去看呢?”

“我并不怕它们。”她又说了一句实话。

“你不怕它们,”他嘴角一挑,微微笑了。她觉得那是苦涩和嘲讽的笑。但她不知道他嘲讽的是谁,是她还是他自己?

“那么过道尽头的那间书房呢?它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了吗?”他继续问,仿佛在挣扎着要克服什么困难,“如果我告诉你,从你还在玩布娃娃、跳皮筋的时候,我就是那间书房里的好学生了,在那里度过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和各种可怕的东西为伴,你也会觉得我让你害怕吗?”

“那间书房倒不是让我害怕,”米拉贝尔低声说,她想起了那些魔法书厚颜无耻的议论,心头立刻像被火烧着一样,“它是让我觉得恶心……我觉得那是一个腐朽没落、十恶不赦的地方。”

他非常不赞成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说:“多么义正词严的评价啊。我想请问一下,你是不是也是这么看待我的呢?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呢?”

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倒像是和她心里的温度一样滚烫:“可是今天我们在小溪边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敢说你也觉得我是腐朽没落的吗?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点真心地、动心地对待过我吗?”

米拉贝尔气得眼前都发黑了,“你何必那么在乎我对你的评价呢?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好啊,可能你真的不清楚。每个人其实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也是今天才认清自己的吗?你内心的隐秘藏在暗室里,我内心的隐秘多亏了你鼎力相助、才彰显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在小溪边腐朽没落的不是你、而是我,行了吗?我不知道你这么看重溪边那一段经历,可是拜托你别再提它了好吗?对我来说,那纯粹是我犯的错误,是我从来没犯过的、最可怕的错误!”

“你的错误?”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好像在吞咽毒药。

是的,整个都是错误。米拉贝尔想。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觉就成了一场错误。她在她不该在的地方、面对她不该面对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这样?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她现在还能有什么希望?对于生活她还能期待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期待一些什么,可是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再去做些什么了。

也许她的生命轨迹演变得越来越奇怪,然后就会在这样的怪诞中走向终点。眼下就是她临终的时刻。当她也变成了幽灵女仆,每天打扫卫生,倒也还算是有事可做。虽然不是她最喜欢的烘烤小点心那种工作。不知道幽灵的世界里有没有嘴馋的小孩子,也许当了幽灵以后,她还可以找到幽灵烤炉、幽灵面粉,烤出别具风味的幽灵点心。

而且,也许变成幽灵以后,她就会比较适合成为一个吸血鬼宝宝的妈妈了,可能这样就算应验了那则预言。她忽然这么想。瞧,自己果然和从前不一样了,连思路都变得这么曲径通幽。

她认为该说的都说完了,能想的也都想完了,所以她很奇怪房间里为什么还如此安静、安古斯为什么还没有像魔咒要求的那样陷入狂怒、对她亮出匕首。

她看了他一眼。

她很惊奇地眨了一下眼睛,她有没有看错?他眼里闪动的难道是一点泪光?

他把匕首从鞘里抽了出来。

“米拉贝尔,”他很轻地说着她的名字,然后他的声音变平静了:

“没有人能永远活着,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一生也许只有一次。年华终逝,人将老去。我却以为自己不需要遗憾,因为我曾在最好的日子里,把最好的自己给了你。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黑色的秘密,那又怎么样?你也见过我春和景明的时候。那些都是我,不论在阳光下还是在阴影里,都是我在这里。在那条你不愿意记起的小溪边,许多想法曾经翩然来到我心里,让我永远不想忘记:我想的是将来有一天,我会带着所有的秘密和回忆长眠在地下,像一切逝去的人那样逝去。那时所有的花儿都凋零,你却还会来到我的墓前。虽然你的脚步那么轻盈,却仍然能被我听到。然后我幽冷的墓穴,也会变得温暖和甜蜜。因为你会隔着一层厚土,低下头、对我说你爱我。然后我就可以一直安眠,直到有一天你也走过生和死的边缘、重又回到我身边……”

燃烧的果木在壁炉里噼啪作响。

“可是你却说,那些过去的事都是你犯的错误,”他的眼光闪烁了,话音里好像藏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雪崩。他举起了匕首,看着它利刃上的寒光,仿佛可以从中汲取到力量。

他在镜面一样的刀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他也看到了对面的米拉贝尔,她在沉思地看着他。

她看到他的锋刃划过她眼前,感到它带起的一阵风,听到它在她耳畔掠过的轻响。她一缕棕色的发丝应声而落,被他接在了另一只手里,盖住了他托在掌心里的那把红钥匙。

然后他的声音更像是喃喃自语了:“你可以说一切都是错误,但我还是要相信我相信过的东西。”

更加晦涩难懂的一连串字音被他吐露出来。咒语。

他让匕首划破了自己攥紧的左手,红色的血渗进指缝,染红了他握在手心里的那一缕棕色头发。

泉涌一样的咒语声中,耀眼的白光从他手心里迸发出来。

当他再张开手的时候,钥匙和发丝都已经没有了,只有点点光芒,无声地飘散到空中。

与此同时,在那条黑暗的过道里,六具遗骸都碎裂了,坍塌在地板上。六团灰色的影子抖动着,消融在空气里。

“这下幽灵夫人没有了。”

“我们的过道没有装饰品了。”

在无人的书房里,又响起了这样的窃窃私语。

“魔咒,我的魔咒,”一本灰色的大书痛苦地低吟起来。

“《阿卡纳诅咒》,你不要紧吧?”它旁边的魔法书关心地问着。

被称作《阿卡纳诅咒》的那个声音不再诡谲了,它喘着气回答说:“我好像被撕裂了一样。安古斯把我最得意的魔咒作品就这么毁掉了。我有一种好受伤的感觉。”

“这么说来,是《卡巴拉心灵密契》赢了?”别的一些魔法书纷纷对一本墨绿色的、薄薄的书祝贺,“我们赌你会赢、果然赌对了!”“来来来,赌输的诸位,快付出赌注来,每本书要交出一张书签!”

“不要拿走我的书签!”传来了抗议声,“这一张可是深渊巨龙的鳞片做的!还给我!”

灰色的《阿卡纳诅咒》还在颤抖,“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它阴沉地说。

“现在她是唯一的女主人了。”

“哼,不能摆在书房里当装饰品的女主人,不是好的女主人。”

“拜托,她先前没有放火把我们都烧掉,就算够好的了。”

“她能把我们都烧掉吗?”

“我看她可以。真是的,一开始一点都看不出来的,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可以。”

“嗯,还好。这也许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

在楼上的房间里,仍然没有任何对话把沉默打破。

米拉贝尔现在换了一种眼光看安古斯。他刚才说的那一大段独白,很像一首诗。她不知道他还是会写诗的。曾经有那个幽灵(现在她想它们应该都已经超脱,不再是幽灵了)对她说过:安古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大概那也包括写诗。

嗯,他在念动咒语、毁掉那把钥匙之前,最后还说了一句她能听懂的话,好像是说他要一直相信他曾经相信过的东西。他是指那首诗吗?他是说他要一直把它记在心间吗?确实是够固执的了。

可是无论怎样也不应该忘记,他还做过写诗之外的许多事呢。那些在阴影中所做的事。书房的钥匙确实没了,可书房还在,他不是不用钥匙也能把门打开的吗?所以他肯定还会再走到那扇门后面的那片阴影里去的。当他在阴影里的时候,他怎么还能相信会有人爱他呢?她觉得她理解的爱不是这个样子的。她觉得,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肯定不希望他还时不时地走到什么阴影里去。当然了,这么说决不是承认她会爱他。她为什么要爱他?他为什么想要她爱他?他没有给出理由。为什么没有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感觉稍微有了一点希望。如果安古斯能打破那条盘踞于此这么多年的魔咒,甚至不惜改变整座城堡的魔法格局,也许他还是有一些改革精神的。也许他也可以改正他自己的一些过失,重新定位他的人生。也许她可以和他谈一谈,可以劝他把她送回塔拉。让他们两个人都各自开始崭新的生活。

当然了,现在就跟他谈这些可能还有点不太合适。他的手还在流血。

“你不能用魔法把你的血止一下吗?”她问。

“你不能找块纱布把我的手包一下吗?”他答。

还是这个样子。她无奈地想。这么盛气凌人。

她没有看到哪里有纱布,只好到自己衣袋里掏了一下,掏出一块手绢来,给他把受伤的手指缠住,最后还准备把手绢的两端系到一起、系成个蝴蝶结。

想起他刚才削掉了她的一缕头发。“为什么要用我的头发呢?”她忽然抬起头问。

他一定是趁她低头忙碌的时候一直在看她,现在撞上了她的目光,只好赶忙把脸转开。“因为是你违禁用了钥匙、闯进书房,惹出麻烦来,还要我出血替你偿还,只用你一点头发来代替你,够对得起你的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吗?”

“我跟你说了我没用钥匙的。”米拉贝尔把手绢狠狠地一系。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十指连心,没听说过吗?”

“这么了得的德鲁伊特,还会在乎这点疼吗?”她回敬了他一句。本来她还想提起从魔法书那里听到的蝙蝠、怪兽什么的,讽刺他一句“你不是连那些都不怕吗?”可是她突然觉得,她能听到魔法书说话这件事,最好也别对他说。他肯定不会相信的,又要说她说谎。

好了,包扎也包扎完了。她可以等着他走掉了。

但是他丝毫没有要走掉的意思。

她决定提示他一下。“我要休息了,你是不是也可以──”她的手向门一指,“请回了呢?”

“这里是我的房间,”他说,“我想回来就回来。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哦,是吗?”听到他傲慢的语气,她又有点冒火了,“那么我的家在塔拉,我想回自己家,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最恨她提起“回塔拉”这三个字。

“我累了,”他说,“你要记住,有些比较重要的魔咒,使用起来是很费脑力的。每到这种场合过后,你更要保持安静。要学会让你的男人休息。”

他看着她脸上晕染开两朵粉红色,感觉很开心。“晚安,”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微微一低头说了一句,“我在……那边等你。”

米拉贝尔没有回头去看他走到他所说的“那边”。她听到他抖开她整整齐齐叠好的银星星被子,听到他拍打她前一天刚填好薰衣草的枕头,她的两个手又攥得紧紧的。这一晚上她无论如何不可能晚安了,只有一直失眠到天亮。她不愿意再去辨听背后的声音,管他呢,让他睡他的觉、恢复他的脑力去吧。她又走到窗边那把椅子上坐下,继续把手臂支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夜色。

夜一定已经很深了,天空从傍晚的幽碧转为了浓浓的墨蓝。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是经常在这样的夜空下,跑到村里的面包店去给布兰买点心。那时候布兰只有两三岁,像马儿一样特别能吃夜草──每到睡前都要吃小饼干。妈妈就派她去跑腿。她到了面包店的时候,人家都快打烊了,店主一家温馨地围坐在店里,聊天说笑,她带着夜的凉意跑进去,买一盒饼干,感觉自己是突然闯进了别人家一样。

现在坐在这个窗口,知道安古斯已经在那边床上躺下,静静地没有声音,可能已经睡着了,她就又有那种感觉,好像自己又闯到了别人家里。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拿上一盒饼干,然后快快跑回自己家去了。也没有贪吃的小弟弟在等着她了。

难道好多天以前,当布兰离开塔拉去班弗洛的巨石阵、微笑着跟她告别那一次,真的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她叹了一口气,对着夜幕下的原野,念了一声“布兰”。

夜幕下的世界虽然熟睡了,可是如果你仔细倾听,就还能听到一种持续的、隐隐的声响。她觉得那是大地的脉动之声。现在,在窗口听着这种声音,她的心里渐渐安宁了。

安古斯却无心留意大地的脉动。他耳边只回响着刚刚听到的她那一声轻叹:“布兰。”

为什么是“布兰”。为什么她念的不是他的名字?

她明明可以不要待在那个窗口的,为什么她不过来?

难道他的身边不够温暖?难道她宁可坐在那里吹凉风?他抬手看一看自己手上缠的、她的手绢。难道只有她的手绢可以陪他进入梦乡?他把脸偏过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又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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