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有自己的几个最好的玩伴,外面是萨乌丁,家里就是这一双孙子孙女。谢赫和法图麦从小就跟着爷爷在马背上长大,法图麦一个女孩子家,心思当然没放在牧马上,谢赫则把爷爷的那套把戏早已谙熟于心。现在回来正是时候,老人凝了多年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谢赫回到家,自然一家人在一起唏嘘了一场。妈妈抱着儿子大哭了一回,跑去烧了热水,又把屋子里沤了一大堆火,叫谢赫好好洗了满身的征尘。谢赫又是理发又是打理胡须,等到换上妈妈洗好放起来的干净衣服,立马就换了个人一样。法图麦和爸爸、爷爷看着谢赫眼里眉里都是笑,可妈妈却还抓着儿子那只空空的袖管发愣。
谢赫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笑着哄妈妈:法图麦不是说现在锡尔河的姑娘都嫁不出去了吗?还怕茉扎伊不跟我了?你不信我这就去找她,她会立马高高兴兴地答应过门来做您的儿媳妇。
谢赫和法图麦打马来到法图麦那天和茉扎伊斗嘴的地方停下。谢赫拉着马缰绳愣住了神,法图麦回头看看哥哥,明白了他的心思,就一个人去了茉扎伊家,将谢赫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她的父母,出门时她给茉扎伊使了个眼色,茉扎伊便跟了出来。
在那个高岗上,茉扎伊看到谢赫左边空空的袖管愣在那里,眼里的泪水打了几转,还是落了下来:你这是……
法图麦也有些伤心,但还是赶紧上前:我给你送来了,谢赫还是原来的谢赫,就是有点不全乎了,收不收在你。
谢赫看到茉扎伊落泪,心里一阵感动,他低下头去感慨道:尽管不全乎,我人总算回来了。
茉扎伊止住泪,回头对法图麦说:人回来就好,我要的是心,不在乎他是四条腿还是三条腿。
法图麦俯在她耳边说:你如愿以偿了。
茉扎伊带泪笑了笑,轻声说:谁让我爸爸当年贪恋你家那点聘礼呢?
法图麦说:行了,别不知足了。
茉扎伊看看这个小姑子,有些爱怜地说:你说过,都会回来的。札兰丁也会回来的。
法图麦看着满脸春光的茉扎伊也忘了羞涩,她咬咬牙:会的,一定。
茉扎伊的父母见到谢赫舞动在寒风里空空的袖管皱了皱眉,可两个情投意合的孩子那份纯情感动了他们,便不再说什么,茉扎伊的妈妈还以新女婿的规格招待了谢赫兄妹。
还等什么?赶快给两个孩子办婚礼成了两家大人的共识。双方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法图麦爸爸这甩手掌柜当得也不轻松,老人岁数大了,动动嘴就行了什么事还得他干,现在孩子回来了,亲家不嫌乎他缺着一只胳膊,答应孩子成家了,当然就得给家族成员报送喜讯,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麻烦,东一户西一家,这一圈跑下来也够他受的,可一想到历尽磨难的一家人终于又团聚在一起,他骑在马背上精神头十足,老嫌马跑得慢。
几天后的婚礼上,哲麦里家族的几十口人差不多到齐了,这是战后这个大家族第一次团聚,借着这个机会大家凑到一起诉说着各自的经历。哲麦里老人一边支应着,一边暗地清点着人数。老一辈到的还算齐楚,可青壮年里有好几位没有来,人们都在回避着这个话题,哲麦里心知肚明也不好提起,他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祷告着,求祈着真主的佑护。
谢赫和茉扎伊被双方的老人领着来到阿訇跟前,老阿訇高声诵道:愿真主赐予这对夫妻和睦,凭着双方主婚人的口唤,凭着当事双方的同意阿訇抬起头看着一对新人:求婚者谢赫·哲麦里,你接受这样的安排吗?谢赫庄重地抬起头:我接受。茉扎伊被问及时也低头表示了情愿,阿訇这才读出最后的祝愿,大家抬手接了杜哇,又给新人和哲麦里老人祝贺,老人右手当胸给大家深施一礼,为客人端上了准备好的手抓羊肉。
婚礼的热闹让哲麦里老人心里的压抑得到了尽情的释放,听着新房里传出的一阵阵欢笑声,老人紧绷了很久的脸上又有了笑意,满头的白发衬托的脸膛红润润的,透着慈祥与和蔼。
晚上,陪着客人欢欢笑笑一天的哲麦里老人看到孙女法图麦形单影只地在灯影里忙活的时候,一丝惆怅袭上心头,笑意凝固在了他苍老的脸上法图麦看了看爷爷挤出一丝苦笑。老人低下头去,就觉得一股倦怠袭来他身子有些酸麻,鬓角隐隐胀痛,脑袋里总有种嗡嗡声吵得他心烦,便不等儿子儿媳、孙子孙熄给他道晚安,就洗了洗,诚心礼过昏礼,早早回房躺下了。
在东方有一句名言叫做好事成双。或许是为这个成语作注脚,又或许是老人经历的磨难太多,他的坚韧得到了真主的首肯,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又一个喜讯传来,札兰丁有消息了。
来传达这个好消息的就是卡萨尔斯。
从阿尔布花山跑回来的卡萨尔斯作为一个逃兵,昼伏夜行,在茫茫戈壁、浩瀚大漠以及崇山峻岭中穿行了三个年头,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锡尔河草原,而这里早已是察合台汗国领地了,他还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头露面,就差隐姓埋名了。可是家族内婚丧嫁娶的大事,是联系亲情的重要纽带,无故缺席是有失礼数的。他不敢凑热闹,可是等谢赫婚礼举行过后,作为一个家族的长辈,他还是必须前来祝贺的。
对于这个姗姗来迟的新人叔辈,哲麦里老人还是强撑起身子接待,他陪客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让谢赫和他聊起了这几年的经历,他们毕竟年龄相仿,还有着一些共同的经历,从锡尔河草原到撒马尔罕,到咸海,再到阿姆河,最后说到东方的蒙古高原。谢赫拉起了自己从被俘到负伤期间的种种往事,一次次战役细数过来,一直拉到成吉思汗征服西夏的战争,拉到了黑水城头的回回 、云梯和城头砸下来的滚石檑木。
卡萨尔斯听着听着眼睛瞪圆了,他欠起身惊讶地问道:这么说你也到过阿尔布花山?
谢赫半是自豪半是无奈地说:当然了,我们是最后一批进入阿尔布花山的,在那里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一直到第二年春暖河开才走出草原进军西夏。怎么,你也去过?
卡萨尔斯不好意思地笑笑:去过,我就是从那里跑回来的。我们是第一批进驻阿尔布花山的,我们那十户长是阿穆尔丁,还有格里黑、达伍德贝萨,还有阿里和札兰丁。对了,你在那里住了一冬,那你一定见到札兰丁了?他说他们家和你们一家很熟。
哲麦里老人见卡萨尔斯和谢赫聊得起劲就起身安排伙食招待客人去了,转了一圈刚回到屋里正好听到了札兰丁的名字,他心里一惊,连忙凑到跟前问:你说什么?札兰丁?
卡萨尔斯还不知道法图麦和札兰丁之间这段聚散离合,因为他们俩的婚事只是两家老人的一份心愿,并没有到交换聘礼的份儿上,所以还没通知家族的人。卡萨尔斯扭头跟老人说:是啊,是叫札兰丁,他和他叔叔阿里都在阿尔布花山,和我住一个毡房,他和我说认识你和法图麦。
哲麦里激动起来,他走到门口冲着外面大声招呼了法图麦一声,这才回头急切地问:他还说什么?
卡萨尔斯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这么激动,他看看老人,又看看谢赫。谢赫点点头,并不急于告诉他里面的来龙去脉,只是瞪大眼睛张着口等着下文。卡萨尔斯低下头想了想当时的情景说:他要我转告你和法图麦,说他札兰丁还活着,只是对不起你们了。
刚刚走到门口的法图麦听到这一切,身子一歪倚到门框上慢慢地瘫坐到地上。哲麦里老人眼里沁出了泪花,他突然两眼发直,浑身颤抖起来趔趄了几下就要倒下去。谢赫和卡萨尔斯吓坏了,赶紧起身扶住了他。老人半天没有说话,只凭满眼的泪往外涌着,过了好长时间,老人回过头来直直地盯着卡萨尔斯张了张嘴含混地问了一句:札兰丁,他……
卡萨尔斯点点头:因沙安拉(感谢真主),他还活着。
老人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他扭头朝外面看去,面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张开大口吐出一口气,仰起脸流着泪高声诵道:主哇!说完眼睛一闭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哲麦里老人昏倒了。
一家人留下卡萨尔斯,谢赫向他说明了和萨乌丁家多年的交情,以及法图麦和札兰丁之间的关系,直说得卡萨尔斯一阵阵懊恼:这是咋说的我为了自己一个人跑目标小,愣没拽上他,要不是他,我还真没有机会原来是我未来的侄女婿,你说我这是干的什么事?
法图麦爸爸赶紧安慰这个远房兄弟:按说没交换聘礼就算不得数,札兰丁也不好直接说这层关系,这怎么怪你呢?
一大家人守在老人的病床前,直到半夜老人才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朝围在他跟前的人看了一遍,大家明白过来,赶紧把卡萨尔斯叫到老人跟前。卡萨尔斯坐到老人身边把知道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哲麦里老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瞪着眼听着,当他听到萨乌丁老人归真的消息时,一颗老泪挂到了脸上,而当知道了札兰丁在那边好好的,没受多少欺负,蒙古人还特高看他,老人脸上才挤出一丝笑。
卡萨尔斯最后说:不过,我也不想糊弄您老人家,札兰丁怕是回不来了,蒙古人不会放他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他骂了我们那个百户长,百户长好像没生气,还笑嘻嘻地跟他说话,这要是换了我们早掉脑袋了。
哲麦里老人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雾霭。他扭头向四外踅摸着,茉扎伊忙扶着法图麦走到跟前。老人一见孙女过来,眼里又涌出泪花。法图麦来到爷爷的跟前哭了,她抽泣着说:爷爷,我去找他?
哲麦里老人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主哇!
此时的哲麦里除了这一声声赞主声,其他的一概说不出来了。得到了札兰丁的消息,又一块心病也放下了,他也该走了,真主的天堂里,萨乌丁老人还等着他呢。尽管还没有见到札兰丁,可他已经听到了确切的信息,这样他也可以去和老友交代了。
老人吐出了最后一句赞主声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张开大口艰难地喘着粗气,过了好大一会儿,待一阵喘息过后,老人的嘴唇轻轻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卡萨尔斯伏下身去仔细听了一会儿,回头对法图麦爸爸说:我们给老人一起做讨白(忏悔)吧。
法图麦听到卡萨尔斯的话忍不住了,她大声地哭了出来:不,爷爷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哲麦里老人像是被法图麦的哭喊声叫醒了一样,他身子轻轻一振,随即睁了睁眼,急促的喘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法图麦看到这里回过头来一把抓住了谢赫的胳膊:哥哥,你看爷爷好了,你快去请医生。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松开谢赫又拉住了爸爸的手:爸爸,找医生救爷爷呀。
又是整整一天,老人清醒一阵迷糊一阵。法图麦爸爸骑上快马请来了医生,医生诊治半天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了:真主的前定到了,还是去礼拜寺请阿訇吧。然后医生半是赞叹半是安慰地诵道:我们来自真主,我们终将回归真主。又拍拍法图麦爸爸的肩膀:节哀顺变吧。
医生走了,一家人围在哲麦里老人的跟前,看着老人艰难地喘息着直到天傍黑,哲麦里老人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法图麦赶紧俯身抓住爷爷的手,老人打量着孙女,眼里浮现出一丝慈祥,他嘴唇动了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吐清了要说的话:给我……找到札兰丁。
法图麦点点头:嗯,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