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和伊斯玛仪都知道札兰丁惦记什么,两人相视一望摇摇头,阿里叹了口气:我打小就出门念经,家里有你爸,我就习惯了长年在外,压根就没想着老死在那片草原上,要不是你爷爷坚持给我成家,我就在撒马尔罕住下了。现在,我倒是常常想起那片草原,夜里做梦都想。静下心想想如果不是战争,还是那片草原养活人哪。
札兰丁忽然想起叔叔当年要给他在撒马尔罕找媳妇成家的笑话原来曾是叔叔的理想,他在阿依莎坐过的木墩上坐下:我也想,做梦也想。
阿里明白札兰丁的心思:再一想,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古兰经》上说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这里的草原贫瘠了一点,可仔细看看,也不比我们那里差,那里牧马户的草场也像秃子的头皮一样,东一疙瘩西一块的。这里又不像蒙古草原那样冷,四季分明,要不是战争,这也是个养人的地方。
伊斯玛仪直直腰打断了爷俩儿的对话:等这场战争停了,你到中原看看就明白了,那才是养活人的地方。那是片洒下一片金星子都能长出元宝来的土地,要不这样,大宋、大金还有蒙古人打破脑袋撕破脸地争这个干嘛?到时候让你走你也不走了。
阿里咧咧嘴摇摇头叹了口气:关键是锡尔河草原除了那片草场,再也没有值得我们贪恋的了。
札兰丁回到自己的窑洞,躺在土炕上发着愣。家乡就真的没有什么可贪恋的了吗?草场不值得?还得一辈子给蒙古人卖命打天下吗?还有……他又想到了法图麦,从卡萨尔斯说了一句法图麦还活着,他就一刻也放不下了。可是放不下又有什么用?且不说这消息可靠与否,就算真回去见了法图麦,怎么对她说起阿茹娜的事,还有那个到现在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想到最后,他只能对自己说:你没脸回去了。
札兰丁闭上眼睛,阿茹娜的影子又转回到他的脑海里,还是那匹枣红马,还是那片草原,还是那张灿烂的脸,她正领着她的小宝贝在草原上跑着、笑着,札兰丁仔细地辨认着那娘儿俩身后的背景,一会儿像锡尔河草原,一会儿又回到他用芦苇搭起的新房……
札兰丁觉得心里有些烦乱,干脆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盘腿坐到炕上愣怔了一会儿,出门望着草场上的马群发呆去了。
伊斯玛仪的猜想是正确的,蒙古人又要开战了。西夏灭亡之时,成吉思汗知道自己来不及亲自灭金也曾惆怅了一回,他临终前仍不忘为后继者留下一份灭金的方略:大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
蒙古初期的政权有一个算是古代较为开明的制度,新汗王的产生不是由老汗王指定接班人的家族世袭制,而是由蒙古各部落头人参加的库里台大会推选产生,老汉王只有推荐权,而没有决定权。所以成吉思汗临死时虽然提出让他的三儿子窝阔台继任,而这是不能算数的。此时的蒙古是由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监国,只等库里台大会召开确认窝阔台的汗王地位了。
二十年来,金军在与强悍的蒙古军队交锋中几乎每仗皆败,早已不复祖先当年破辽灭宋的雄风。金朝在蒙古铁骑的轮番打击践踏之下,被迫放弃中都,退守黄河以南的汴京。成吉思汗归天之时,大金以为这可能就是两国关系的转机,便派使者持 仪吊丧以图同蒙古人修好,窝阔台接见了来使,他对来使说:你们的主子久不归降,使我父赉志以殁,我正想出师问罪呢。区区 仪算什么!使者一看窝阔台完全是他老子的一副强者做派,心里也惧怕了几分,窝阔台招呼下边命令发还大金国使臣 仪,让他回去给金主复命,让他准备好来日战场上见。此时金主完颜 已经去世,其子完颜守绪嗣立,听到使者回报未免有些害怕,可事到临头怕也没用,只好硬着头皮作战争准备。
不过伊斯玛仪的猜想又是不准确的,从北边来的蒙古骑兵不时地和大金的军队打上一两场战役,都是小范围的,从春到秋又到翌年的春天,大的战役并没有发生。倒是其间的大昌原之战,金朝忠孝军提控完颜陈和尚以四百骑兵大败蒙古大将赤剌温所率的八千之众。此仗的胜利使完颜陈和尚声名远播,忠孝军也因此成为抗蒙劲旅。金、蒙交战近二十年,仅仅取得了这一次大胜仗,就让金军主将完颜合达找不到北了,他傲慢地告诉蒙古使者:我早已备齐兵马候着,你们还来不来呀?蒙古人闻听此言大为震怒,发誓一定要报大昌原之仇。可是可汗即殁,新汗尚未登基,也只好暂时隐忍着。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年后的库里台大会选出新汗王,窝阔台汗走到了历史的前台。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当然还是札兰丁和伊斯玛仪,一年多来,蒙古人将征来的马匹源源不断地赶到黄土高原,札兰丁的驻屯地最高时达到近千匹可一进秋调进和调出的马匹数量翻了个,不断有蒙古军士前来调军马去前线,原来蒙古人已经兵分三路直抵黄河,准备渡河合围金都汴京了。
马少了,大家轻松了许多,又有士兵夜里偷偷出去打野食了,上边不得私自离营的训令也管不住这些兵痞。达伍德脑子热了一阵子,选好了窑址准备大干一场,还没等开工,他那相好的就跟一蒙古军士跑了,他低头郁闷了好些日子,这阵子一轻松,他老毛病又犯了,就在营地里还余下不足二百匹马的时候,夜里串野门子被蒙古人抓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上边通知札兰丁去领人的时候,札兰丁吃野蘑菇闹肚子正起不来炕呢。他只好派伊斯玛仪代替自己跑一趟了。
事情紧急,蒙古人治军甚严,去晚了说不定这达伍德的小命就会搭上去,伊斯玛仪从札兰丁的窑洞里出来,拽过一个军士手中牵着的马缰绳喊了一嗓子伊勒纳赤丁就蹿出去了。
伊勒纳赤丁备鞍上马追出去的时候,伊斯玛仪早已跑没影了。
前天夜里下了一阵秋雨,昨天一出窑门,札兰丁就觉得空气一下子凉爽了许多,他算计着坡顶的胡杨林快要变色了,想去看看那些胡杨林姹紫嫣红的景色,他知道这些战马都被调走之时,也就是他重新上前线之日看来这样的日子不远了,再想看这样的风景恐怕就得等到灭了大金,或者被大金打回来那一天了。他想着想着就一个人溜溜达达上了坡顶。可是他来得太早了,这才是初秋,他没有看到树叶变色,却在坡顶上的树林底下采了一大捧野蘑菇,回来时饭时已过,他看到属下给他留的手抓肉,心想将羊肉回回锅再加上新鲜的蘑菇一定不错。想到做到,他不等别人,自己一个人动手炖了羊肉鲜蘑吃,可不想还没到半夜他的肚子就像有把刀子在里面搅一样疼起来了,他好不容易捂着肚子跑到茅坑蹲下,一脬大便就顺着屁股流了下来。
好汉抵不住三脬屎,札兰丁脸色蜡黄、浑身酸软、眼神无力地躺在炕上。伊斯玛仪刚走,札兰丁就觉得肚子又一阵钻心的疼,他赶紧一边骂着达伍德一边起炕往茅坑跑,好不容易把肚子里搅和着的货控净,这才提着裤子走出茅厕,浑身早已是大汗淋漓了。往清晨的秋风里一站,他感到舒服了一些,便无力地倚到茅厕墙角想歇一下。
远处一骑高头大马向这边疾驰而来,札兰丁抬头看了看也没在意,他觉得头上的汗稍稍退了一些,就提着裤子往窑洞走去。那马快跑到跟前他才看清,原来是刚出去的伊勒纳赤丁打马回来了,没等札兰丁问话,伊勒纳赤丁骑在马上大声地喊着:不好了,伊斯玛仪从马上摔下来了,可能伤了骨头,我一个人弄不了,来几个人帮忙。快!
札兰丁激灵一下愣在那里,双手一抖,裤子掉到了地上。听到这边乱腾腾的阿里刚好走到跟前,他上前给札兰丁提起裤子,问清什么事,忙大声地安排着:伊勒纳赤丁下马,赶紧套车,拉上你们牌头,再去拉上伊斯玛仪去找百户,他那里有医生,也正好领回达伍德。
直到被扶上大车的时候,札兰丁憋了半天的一句恶毒话才冲口而出:达伍德,你不得好死。
当年护步达冈之战,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只率领两万女真健儿就打败了七十万辽军。达鲁古城之战,同样以一万两千人消灭了萧天祚二十七万军队,使契丹人发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感叹。
太祖雄风在二代帝王身上也不难找到,太宗完颜晟天会三年(1125年),大金朝在完成灭辽战役之后,重整大军,兵分两路直指北宋都城汴梁,昏庸无能的宋徽宗赵佶听到金兵来犯,惊恐万状,传位于钦宗赵恒后借机逃往镇江避祸。宋钦宗同样畏敌如虎,遣使求和,答应割地输款。金兵在获得大片土地和金银之后,翌年秋二次合围汴京,钦宗竟下令撤去守军大开城门,金兵乘机攻入汴京,徽、钦二宗束手就擒。直到第二年春,金兵将城内府库席卷一空,又把徽钦二帝俘至北方,北宋王朝也就此灭亡了。
然而盛极必衰,自太祖收国不足百年,下传也不过六代,乃祖的风范就荡然不存了,让和他们同是北部游牧民族的孛儿只斤铁木真赶过了黄河当年是徽钦二宗伤心地的汴梁,又做了大金国的汴京。这样勉强又传了三代,就到了哀宗完颜守绪的正大年间,成吉思汗完成了清除肘腋的西征东讨,安排了攻金大计后回归了腾格里,窝阔台正式称蒙古可汗,登基之初就把灭金作为他主政的首务在库里台大会上提了出来,并获得了各蒙古部落首领的认可与支持。
大金朝风雨飘摇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札兰丁的小队在蒙古大军誓师出征之前就先期离开驻屯地,作为先遣队踏上了征途,他们一个冬天就游击于夏陕交界,至第二年春,新汗窝阔台偕皇弟拖雷及拖雷子蒙哥率众入陕,连下六十余所山寨后进逼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