诙谐曲
弦乐器单独演奏，无非是诙谐的调侃，接着全体弦乐器持续拨奏，一切都与戏剧性的故事无关。主旋律漫不经心，如坠梦幻……在梦幻中，世界是一幅幅茫漠的画面，但想象的天马生出翅膀，在天空翱翔。木管乐器发声了，奏出俄罗斯舞曲般酒醉、幽默的旋律……那些错综的奇异的音型，似无可把握的感情和无法理清的思绪，又似纯粹的虚无……
——柴可夫斯基《f小调第四交响曲》
月光如水，水如月光。
中原大学的操场变成了舞场。外国舞曲通过音响传出来，音响质量不佳，但没有人介意。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厌倦了口号般的铿锵歌曲，对所有轻柔的舞曲欣然接受。陆滨哼着曲调，拥着卓悦跳着三步舞。他嗅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薄荷香味。她灵巧得像一只小鹿，伸直了优美的脖颈，世界霎时变成了供她跳跃的森林……他在她的耳边低语，说些零碎的情话。如果把恋爱中男女制造的甜蜜废话累积起来，会填平黄河。世间一半的情话都可以被省略，他在心里嘲讽众生，嘴上却滔滔不绝。希望这支舞曲永不终了……这句话是他白天刚从一篇小说中看到的，立即搬来用了，还暗自得意。
她笑了，群星随之灿烂。
突然间，她挣脱了他的手臂，跑到了操场边上的台上。她一边舞蹈，一边脱掉了身上的月白色短袖衫，惹得全场男生齐声尖叫，又脱掉了水绿色的长裙，转眼间，就从一位优雅女子变成了色情尤物。
他惊叫着想冲到台前，却被周围的男生们紧紧扭住了手臂……
霓虹灯闪烁出英文字母。他竟置身于脱衣夜总会了，舞台上女子的脸渐渐模糊。他发现扭住他手臂的人竟是蒙面的，这令他格外恼怒。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挣脱蒙面大汉冲到台前，看清了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黝黑，和卓悦的面容大相径庭。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另一位女子走上了台，竟是苏菲！他惊跳起来。她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她仅穿玫瑰紫镶蕾丝的文胸和内裤，把火辣的身材暴露无遗。在性感、缠绵的音乐中，她轻轻扭动腰肢，手指从腰间悠然出发，慢慢地游向文胸。她每滑动一寸，台下的看客就集体嘶喊一声。她简直是一个高明的乐队指挥，引动着欲望的合唱。音乐骤然变得强劲，她手指轻挑，打开了文胸的挂钩……陆滨大喊一声“NO”，冲到台上，脱下身上的衬衣，包裹住了她的上身……看客们发出愤怒的吼叫，有人用啤酒瓶砸他的头，有人对他拳打脚踢，嘴上还嚷着不同的“国骂”。夜总会陷入一片混乱。陆滨昏迷过去，在冥冥中他听到了福音般的警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医院的床上醒来，从床对面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他全身都被纱布包裹着，只露出两只猩红的眼睛。他没有呼吸，变成了一具白色的木乃伊。邱霜站在床边望着他。她的目光，像千年前出土的拉丁文著作一样复杂难懂。一群医生走进了病房，个个表情木然。邱霜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陆滨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语言，但从她的表情中可以断定她在恳求。她泼洒大把大把的眼泪，终于感动了其中一位中年女医生。中年女医生离开了病房，过了几分钟，领来了一位温文尔雅的白人医生。麦秸色的头发闪着太阳的光点，一双蓝眼睛湖水般清澈，那是年轻时的罗杰！陆滨惊喜地几乎从床上坐起来。他一直等待和罗杰相遇。罗杰在中国大地拯救过那么多人的生命，现在终于穿越岁月，来拯救他了。
罗杰打开病房里的冰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颗微微颤动的心。陆滨认出那是自己的，因为在底部有一处熟悉的擦痕，是童年时留下的。他蓄积了多年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随后便昏迷了过去……
婴儿的啼哭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躺在自己臂弯里的北北。北北哭得委屈万分，把一张小脸搞得皱皱的，既难看又可爱。他挣扎着起了床，抱起北北，在病房里踱来踱去。北北闭着眼睛，似乎对世界万物了无兴趣，只对哭泣格外热衷。病房里的空间太小了，他来到了走廊上，随后走出医院大门，到了街上。街道无限地延长，他从清晨走到了黄昏……北北在他怀中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康复后，决定带邱霜去坐豪华游轮度假，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记不清是多少周年纪念了，总之他们在上个世纪就是夫妻。他在游轮上举办派对，邀请众多亲朋好友。在派对上，人们打开了一瓶瓶香槟，白色的泡沫在指间涌动。侍应生抬来了一块大号的蛋糕，蛋糕上的奶油玫瑰花几乎乱真……卓悦和苏菲都到场道贺，但是女主角邱霜却缺席。北北带来了邱霜送给他的礼物。在众人的瞩目下，他打开了包装精致的礼物盒，里面是一块停摆的上海牌手表。那是结婚时他送给邱霜的纪念品。
停滞的岁月。
他躲开众人，来到甲板上，在面对大海的长椅上躺下来。他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了海底，看到海底深处有一座小岛。小岛上生满奇异的海洋植物，美丽招摇得像女妖的身姿。他好奇地向小岛游去，却被一条巨鲨挡住了去路。他惊叫起来，睁开眼，发现四周的度假客都有几分愠怒地看着自己……
旅游回来，他立即去了修表行。修表行坐落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门上缠着枯萎的青藤。他拿出手表递给了一位师傅。师傅上年纪了，头已经半秃，戴一副黑框眼镜，还戴一副套袖。他在加拿大多年没见过套袖了，诧异得很。老师傅狡黠地看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就把表的零件都拆下来，然后把它们混在一起，双手抱起肩膀，露出得意神情……他惊叫起来，却怎么都叫不出声来。
场景转换，他竟坐在了驶向新疆的火车上了……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重。没有月，也没有星，这场旅行似乎永无尽头。早晨姗姗来迟，扑面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沙漠。他终于明白童年时震撼他的，不仅仅是沙漠的博大，还有永不被摧毁的孤独和倔强。
没有花，只有仙人掌。要生存，需浑身带刺。
突然，一个小小身影闯入他的眼帘。他叫喊起来，打开车窗，跳下了火车，去追赶那个身影。越来越近了，那身影却不时变换着，一会儿是童年的他，一会儿是北北。变成他时，身影是模糊的；变成北北时，身影是清晰的，他甚至看清了北北脖子上的血滴。沙漠上好热啊。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北北，北北……”他叫嚷着，可北北居然并不理会。他终于追上了北北，拉住了北北的手臂，转过来的却是刘铮的脸，那永远挂着讨好微笑的脸……他惊叫一声，松开了手，一头栽倒了。他在沙漠上睡去了，睡去了……他太累了，几十年的累都袭上来。他在这沙漠上跋涉了太久了啊，他不是永不放弃的远行者，而是一头千疮百孔的骆驼。
他的身体被拉回到城市的殡仪馆里，被套上了笔挺的黑西装。他的脸被化妆成二十几岁的样子，原来风华正茂也可以被伪装。他的亲朋好友几乎都来祭悼，这让他感到安慰。他敲打过他们的心鼓，留下了一些回音，那回音不会立即消失。他们轮流来到他的棺材旁，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没有人能听到临终告别词，但他听到了，因为他在人间和天堂之间徘徊。
道格拉斯说：“你小子，活得太亏了！”
苏菲说：“我说过的，不要去数羽毛，去数翅膀……”
卓悦说：“可怜的你，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北北说：“老爸，到底还是你比我先走一步，不过提前了太多年。”
邱霜说：“我以前说你这人自私，你还不服气。你把北北丢给我一个人照顾，不是自私是什么？”
当众人离开，他悄悄地从棺材里爬出来，走出了殡仪馆。天地豁然开朗，他置身于北极圈了。白雪皑皑，一望无际。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个人在雪地上嬉戏。一群因纽特人走近了，把他抬了起来，一路抬到了他们居住的小村庄。村庄坐落在森林中。在玉树琼枝的掩映下，一幢幢雪屋白蘑菇般盛开。前来迎接他的竟是安迪，他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夜来临了，因纽特人点燃篝火，开始载歌载舞。一只北极熊蹒跚而来，和陆滨、安迪一起翩翩起舞。安迪说，在北极圈的动物王国里，北极熊是无可争议的国王。它们处于食物链的最顶端，适应北极圈严酷的环境，还具备在海上和陆上捕捉食物的灵活性。因纽特人相信人死后会变成动物，而来世托生为“国王”北极熊是他们最殷切的愿望。托生为北极熊，满心欢喜，当然要跳舞。这就是为什么因纽特人的最重要艺术品是舞蹈的熊。他们用珍贵的加拿大绿玉，雕塑出各种舞姿的北极熊，每一只流露出满心的愉悦，都拥有期盼的灵魂。
不管今生是否实现了生活中的最高理想，每个人都可以梦想来生，梦想成为国王。陆滨想。梦想的权利永不会被剥夺。
他伸展手臂，在冰上舞，在雪上舞……他的灵魂在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