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梦圆追喊多多时，虎军也在街对过看见了她，还向她招了手。可恨的是那支迎亲的车队太长，等他和南瓜跟踪多多拐到新建的广场时，梦圆已不见踪影。不过这事儿并没有让虎军困惑，此刻他满脑子全是多多伸手偷人钱包的画面。
虎军，你看见没？多多真的当了三只手！
南瓜气急而又惊讶地大嚷起来。广场旁边新建的太平洋百货和家家有超市在打擂台，互相放着商品打折的广播，加上那些不知从哪冒出的人群，广场上嘈杂无比，南瓜的号叫在虎军听来像蚊子哼哼，因为那一霎间他的耳旁一直回响着神秘的吼声：多多是小偷！多多是小偷！这吼声让他眼花气短，更让他手心出汗，如果这会多多在他面前，他是铁定要打多多几拳的！
然而，等虎军和南瓜真的在一个僻静的拐角撵上多多时，虎军攥紧的拳头却无法打下去了。因为多多躲在牛高马大的小牛身后，旁边还站着表情凶狠、呼吸粗重的板凳和狗屎堆。
呵呵，虎军，好久不见了呀。今天是不是想请我们吃大餐呀？板凳，狗屎堆，你们晓得这个小胖子是谁吧？他就是上次报上说的那个送爸爸回班房的英雄王金山，外号南瓜！
个把月不见，小牛的腮帮和下巴上蓄起了短短的胡茬，头发剃得净光，看上去英俊而奇怪。他这半年多一直在健身，宽阔的肩膀和和凸起的肌肉使他看上去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雄奇，而且他的声音也和身材一样粗壮了许多。
哇呀，半天云尽出小英雄，上次虎军上了电视报纸，这次南瓜又上了电视报纸，不得了！一定要请客啊！
狗屎堆接着小牛的话茬，猥琐地笑道，两丛鼻毛在他黑瘦的脸上炸开，晃眼看去，犹如两撇浓重的黑鼻涕，让人恶心。
小牛哥，今天下午我们得帮学校做事，唐老师让我们带多多赶快回去。
虎军说着去拉多多，谁知多多却将身子缩在了板凳和狗屎堆身后。
多多，你再不回去，唐老师要骂的！
南瓜的帮腔不知怎么的惹恼了多多，他眼一翻，望着天说飞哥已经认他当干崽，以后他吃住在飞哥家，还要到梨花中学读书。
是啊，多多机灵能干，飞哥要培养他呢！你们要向多多学习，飞哥也一样培养你们。
小牛哥说着又开始抽烟和吐烟圈。他的动作还是那么帅，可虎军却再也不崇拜他了。
小牛哥，你要我们学习当三只手？
虎军这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小牛、板凳和狗屎堆三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他逼近一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南瓜的不打自招无疑是火上浇油，多多的脸越来越白，仿佛一朵遇霜的空心菜花，现场的气氛倏地紧张起来。
板凳哥，我平常在学校里会教他们练，练那个钳包，所以他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三只手。
多多垂头嗫嚅道。虎军注意到他的眼皮眨得特别快，浓密而短的眼睫毛硬刷子似的在空气中划出只有虎军能看见的危险痕迹。
是啊，我们开玩笑的。
虎军对小牛一笑。小牛朝他点点头，然后扭头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板凳证实他以前去半天云时这伙细鬼都这样喊多多的外号。
小牛哥，多多真的是三只手，刚才我们还看见他偷那个大嫂的钱包呢！
南瓜除了“南瓜”、“腊肉”的外号外，还有个外号叫“木头雕”，意即拙笨。这会儿他的木头雕劲头又上来了，一句话说得小牛的笑容粄浆似的凝在颊上，板凳黑黝黝的脸上掠过一抹深思的表情。
虎军，南瓜，今天飞哥家杀了鹅，那是只鹅王，有十五斤重，它下的蛋像茶碗那么大，你们肯定没见过吧？我带你们去开下眼界。当昼我请客，到墟上的好味来吃老鸭煲猪肚，不晓得几好吃！
板凳慢悠悠地开口了，有时说两个字喘一口，看样子他的支气管炎又发作了。也许是说话慢的缘故，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亲切，可看在人眼里，却有些虚假。虎军犹豫地瞄了眼小牛，希望得到他的暗示。说巧不巧的，这时小牛的手机响了，他转身走到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接电话去了。
虎军，那个好味来很有名的！还有，板凳叔叔，那只鹅下的蛋真有茶碗那么大吗？哎哟，你踩我做什格？
南瓜好奇得很，虎军暗暗踩了他一脚，愚笨的南瓜立马大呼小叫起来。
南瓜，你板凳叔叔现在不叫板凳了，人家现在叫王宝强，你们看了王宝强演的《我的父亲叫板凳》吗？他就是那个明星王宝强！
狗屎堆这一开玩笑，气氛缓和下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多多认真地纠正着狗屎堆，说板凳叔比王宝强帅多了。板凳事不关己地听着。虎军想想就是去飞哥家也没什么可怕的，还不如先去看下鹅王和鹅蛋，再吃顿大餐再走，于是上前重重地敲了多多一掴子。多多晓得他的意思，吃痛也不敢吭声，抱着脑袋几步蹿到了前头。
到了飞哥家后，让虎军和南瓜吃惊的不是名不虚传的超大型鹅王和茶碗大的鹅蛋，而是清瘦、一脸病容的阿媚姐。听小满说，阿媚姐的预产期在阳历七月，现在是五月底，按说她的肚子应该大得像只鼓，可眼下站在他们面前的阿媚姐身材如柳，他们上次看见的圆肚子不见了，莫不是已经生了小宝宝？
阿媚姐，你生的是崽崽还是妹仔啊？
虎军边问边好奇地打量着阿媚姐平坦的腹部和细细的腰肢，心想女人当真像个怪物，不但说话变来变去的，身体也变来变去，莫非她们是橡皮泥捏的？
是妹仔，引产了！
阿媚姐淡淡地道，然后招呼也不打，扭身就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飞哥的原配老婆从对面走了过来。
小英雄们，这鹅王不简单吧？板凳说带你们去好味来，好味来的菜哪有我老婆烧的菜好吃？今天当昼就在家里食，食了你们赶快回学校打扫卫生。老师布置的任务还是要尽快完成的！
笑呵呵的飞哥很快赢得了南瓜的好感，虎军也不觉得他是个坏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感到纳闷。因为在村里时他曾听德富和唐老师说起过飞哥，在他们看来，飞哥早晚有一日要吃官司。也许多多真的只是自己想当三只手？虎军的脑子有些乱了。他想找阿媚讲讲西天，可阿媚发神经躲在楼上不出来，小牛刚才有事出去了，虎军只好悄悄地向板凳打听阿媚的事。板凳平常不爱讲话，事关小牛和阿媚，他就更加惜语如金了。
你食多了尿脚水啊？管咁多卵闲事！
板凳瞪他一眼，扭身走了。虎军正挠头时，南瓜从外院跑进来，附在他耳边神秘地说飞哥又搞上了一个新分到乡里工作的大学生妹仔，阿媚晓得后和他闹了好一阵。那时阿媚以为自己怀的是崽，所以呷醋时劲头十足。哪晓得飞哥的老婆带她到县医院照了B超，医生说肚子里的细鬼“瓜子脸，好清秀，像妈妈”，问阿媚要不要？阿媚是聪明人，一听就晓得肚子里怀的是女崽，眉头皱了几皱。因为飞哥事先讲了，如果她生的是崽，生下细鬼后会给她在县城买套房子再给二十万元现金，条件是她必须等细鬼长到十岁以后再找别的男人。若生的是女儿，他什么也不能给阿媚。阿媚当时哭了。飞哥的老婆假装体贴，让她去引产，还说已经问过飞哥了，飞哥同意她这么做。想到那套房子和二十万块钱，阿媚当天就进了手术室，哪晓得引下的是个长得粗壮的男崽子，可惜已经死了。阿媚得知消息后，拾起地上的高跟鞋就对着护士一顿猛打，打得小护士脸上缝了三针。那小护士的哥哥是县城城关镇的镇长，哪咽得下这口气？家里呼啦一下来了十几口人，要把阿媚扭送到派出所，亏得飞哥有关系，找人摆平了这件事。可他却无法摆平阿媚的心，所以两人闹了许久。飞哥不怕闹，他另寻了新欢，留下阿媚一个人郁闷。
听讲飞哥的老婆是故意害阿媚的，她怕阿媚生了崽要分家产。
南瓜瞥了眼正在灶房里忙碌的飞哥老婆，小声地说。虎军用少有的服气眼光看着他：你听哪个讲的？
多多呀。刚才我们一起去粪寮，他讲给我听的。
虎军哑然一笑，心想自己今天脑子笨得像没上油的单车链条，一转就嘎吱嘎吱响，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
多多呢？他转睛打量着内院，没见多多的身影。
广场在开那种随刮随开的彩票，头等奖是汽车，二等奖是一台42英寸的大彩电。小牛带着多多他们去买彩票碰运气了。怎么样，我们也去看吧？
南瓜说着拉了虎军要走，这时板凳从旁边的房间里闪出，带出一股他标志性的狐臭，和着那股独特的骚气，板凳招呼他俩进去看电影。原来阿媚和飞哥如胶似漆时，飞哥在楼下给她建了间放映厅，其实只是买了台投影机和一块幕布，把画面放大了而已。以前阿媚和小牛带他们到这里看过《阿凡达》，可惜没有那种眼镜，什么3D效果都出不来，虎军一点也不喜欢那部电影。
今天放的什么片子呀？
南瓜其实并不喜欢看电影，但对茶几上那几盘零食还是比较垂涎的。虎军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坐在这里享享福。于是一屁股陷在沙发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演员在银幕上飞来飞去地打架。可惜的是空气里全是板凳的体味，虎军有些恶心。
十二点半左右，小牛一伙人扛着台大彩电进了院门，说是用一千五百块钱现金从那个中奖的老表手中换来的。飞哥笑眯眯地目测了下彩电，摸着下巴连声说抵得，抵得，然后很大方地一挥手，让小牛把彩电放到楼上阿媚的房间里。
还有，你让她下楼来吃饭。这些日子天天发脾气，我就是木头雕也要发火了。你告诉她，今天再板着面孔，明天她就不要进这头门！
飞哥不客气地朝小牛摇了摇手，小牛面无表情地“噢”了句，和人抬着彩电上楼去了。不多久阿媚下来了，她没化妆，脸色有些惨白，不过另有一种美丽。虎军和南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直到狗屎堆拍他俩一掌才如梦初醒。
卵鬼崽，家伙都没长全，就开始想老婆了？
狗屎堆如果不是三只手，他其实是个蛮好交往的人，人顶勤快，脾气也蛮温和，还特别喜欢和细鬼打交道，听说在家是个好爸爸。
狗屎堆，你小看他们卵鬼崽了。现在吃得好，听讲可乐里也有性激素，喝了让人早熟，保不定他们的家伙现在就用得。
飞哥对这一类的话题永远有兴趣。当然，他招待客人更是一把好手。他这次对虎军格外热情，东拉西扯地问了不少他家的事儿。最后他说近期要到深圳去做生意，如果条件合适，还会跟王有财合作。虎军问他做什么生意，飞哥得意地回了“钨砂”两个字。
你晓得啵，最近钨砂价格又上去了，你爸爸可以帮我做转口生意啊！保他挣大钱。
赣南盛产钨砂，这几年因钨砂致富的人不少。飞哥若非做了多年的钨砂生意，光靠杀猪他哪有现今这份产业？想到这儿，虎军好奇心大起，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飞哥为什么这么有钱了还要去杀猪。
杀猪好玩哪！来来，鹅王来了，大家先尝尝。
飞哥没有正面回答虎军的问题，转而向大家劝起了酒。这次他给大家喝的是热水酒，虎军、南瓜自小喝水酒长大的，酒量都不错，每人喝了两碗也只略略地红了脸。多多虽然酒量差些，却也被酒香勾得喝了大半碗。不知什么缘故，这次飞哥没让小牛上桌。坐在他身旁的阿媚神情委顿，等飞哥把他那个体格健壮、性格麻辣的老婆叫上桌以后，阿媚的神色就由委顿而绝望了。她放下饭碗就要走，被飞哥一把拽住。
阿媚，你多吃些！对了，板凳，那两只鹅腿都给她吃，让她补补身子。
飞哥笑着吩咐道。阿媚僵直着身子站了会儿，终于还是一屁股坐下了，开始恶狠狠地撕吃那两条大鹅腿。她大口大口地嚼着，发出响亮得可怕的“吱吱”声，唇角上尽是油渍。飞哥像不认识似的瞪着她，阿媚也不理睬，她旁若无人地吃着，两条大鹅腿眨眼间进了她的肚子，她喝了两大碗水酒后，娇白的手掌一翻，伸到了飞哥面前。飞哥仿佛被她魇住了，怔怔地发了会儿呆，这才从口袋里掏出包软中华递给她。
飞哥，等我身体好了，一定再给你生个崽。哪个要是再敢害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到时候那可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喽！你们慢吃！
阿媚说完，递给飞哥一朵妩媚的微笑，扭动细腰，款款地走了出去。
死不要脸的****！飞哥的老婆“啪”地放下筷子，恨恨地骂道。飞哥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像泄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
你给我出去！都是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飞哥指着房门，粗声道。飞哥的老婆那两块肥硕的腮帮子抖了几下，端着碗离开了饭桌。
据南瓜说，飞哥为那个引产引下来的崽流了半茶缸眼泪，还破天荒买了副棺材将那个崽埋了。回家后他打了老婆一顿。从这会儿他对老婆的态度来看，南瓜说的话应该不假。
来来来，小朋友们多吃些，吃饱了歇个午觉，两点多钟赶回半天云正好。
飞哥说着看了他老婆因为生气而大幅摆动的臀部一眼，举起酒碗敬虎军几个。虎军喝得面红耳赤，脑门、鼻梁上冒出细碎的汗珠，多多则一脸青白，南瓜最有本事，胖嘟嘟的脸上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虎军，你们三个人当中还是南瓜酒量最大。来，南瓜，单独敬你一碗。喝不了？没关系，你半碗，我一碗！
飞哥的豪爽和体贴让三个男崽子感动。他们接着又灌了几碗酒，这才酒足饭饱地离去。走前，飞哥向虎军要了王有财的手机号码，还送了他们每人两斤猪肉。
回去好好孝敬爷爷奶奶，可别惹他们老人家生气啊！
飞哥的声音远远地追过来，仔细听去，竟有父亲般的慈祥，很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一路上，他们就飞哥是好人还是坏人争论不休，一直到村口了，虎军才用一句比较文学的话给飞哥下了这么个定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啊，他还是天使啊？我看他当天屎还差不多。对，就是老天拉下的一坨屎，天屎！
多多被自己的话逗得笑弯了腰，南瓜想象着那种场面，也叽叽咕咕地笑得肚子痛。虎军仔细琢磨了下，果真从“天屎”这两个字品出了滑稽，哪知他刚咧开嘴神色就跟着痛楚起来。
哎哟，肚子痛！我得回家拉屎。
他一溜烟地朝家跑去。身后传来多多和南瓜整齐的喊声：
我是李向阳，从来不投降；敌人来抓我，我就跳城墙；城墙一个洞，我就钻地洞；地洞有张纸，我就拉泡屎；鬼子来抓我，粘了满手屎……
虎军联想到顺口溜里的场景，肚子好像没那么痛了，唇边绽出一缕可爱的微笑。这时他远远地看见苦娃的奶奶在田里干活，忙捂着肚子跑过去，将那二斤猪肉放在田塍上，说是别人送给苦娃的。苦娃奶奶没听清，放下锄头走上前来要问个究竟，虎军晓得苦娃奶奶只要一开口，没有半个时辰下不来，赶忙掉头往家跑去。奶奶今天上午浸了米，说是晚上做酿粄给他吃，他得赶回去尝鲜。当他岔进一条两边种着大人那么高的刷粉竽的小路时，头上蓦然袭来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