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大楼上矗立着本市缔造者的雕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衬得越加高耸，流云丝丝飘过。
昏黄的灯光轻轻地从窗户里绕出来，洒在窄窄的街上，也使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乘客看清了那些像堡垒一样低矮的房屋和杂乱无章的草坪。但他也许没有想到自己的到来已引起了3层楼里一位男人的目光。
这名男子倚在窗前，面容有几分阴翳地看着他，他身材瘦弱，皮肤沟壑纵横，颧骨很高，鼻梁挺直，这铭刻了他60年的艰苦生活的记忆。
他搓搓手，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裤子，缓缓地转过身，用他那双深蓝色的、清澈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面前的女人。她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却不开口。
“他来了。”他说道。
她皱紧了眉头。
“听着，他是老太太的侄子，是唯一的亲戚了，如果她想在遗嘱中把东西留给他，那是她的事情，而我们……”女人猛地插话：“而我们，我们已经照顾、看护了她二十多年，难道我们都白做了吗？”
“她不会亏待我们的，”他说道，“老太太说过，我们会得到一些东西的。”
“噢，”她痛苦地说道，“什么东西？她又不是百万富翁，现在的东西也仅够我们维持以后的生活，她说的一些东西不就是什么也没有！从哪儿冒出的见鬼的侄子。”
“不，别这么说。”男人摆摆头。
女人被激怒了，“你在教训我吗？你看看我。”她扯着自己的裙子，“我已穿了10年了，居然还没坏；还有我的鞋，都裂得没法再补了；再看看我的脸，比躺在床上的80岁的老太太皱纹还多。我得到了什么？只有衰老和丑陋！”
门铃响了，女人不再说话，男人去开门。
看着男人苍老的背影，蹒跚的脚步，女人感到很伤心，她叫道：“让他进来！让他拿走所有的东西，我们不稀罕。我们身强力壮，凭自己的手，足够住豪华的房子。”她叉着腰，“让他进来，我去通知福利院，以便她去世前，我们有准备。”
她说得对，男人虽然没吭声，但他心里清楚：他们辛苦二十年却没有回报。但他还是拉开门闩，打开门链，推开了大门。虽然他知道来人很胖，但他一身的赘肉还是让男人吃了一惊。来客四十多岁，很自信的样子，或许他处境优裕，一张紧绷的脸上毫无表情，表明他不在乎男人的目光。他拉拉裹在大啤酒肚上的昂贵大衣，开口问道：“你是谁？”
“你是金鲍尔·豪沃西？”老人问道。
“还会有谁？收水电费的？”
“我叫格林克斯，是你姑妈叫你来的。”
豪沃西没等他说完，就径自走进门厅。他扫视着古老的房子：满是划痕的地板、磨光了的地毯和过去很美丽的胡桃木家具。
他皱皱眉头，走进起居室，眼神扫过家具和墙，又从天花板上跳到地板上。不过那眼神说明这屋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这些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货色？”他说道，“就是个垃圾堆，瞧这破地毯、烂家具……”
女人满脸厌恶的神色，她说：“现在，去看看老太太吧。”
“你是谁？”豪沃西扫了她一眼。
“我的妻子。”格林克斯回答。
“噢，跟这房子很配。”
女人怒气冲冲地说：“你姑妈又老又病，她一直念叨着你，而你却还在这磨磨蹭蹭。”
“干吗那么着急？她没这么快咽气，我刚刚走了1000英里的路，又累又渴，你们能不能给我弄点喝的？”豪沃西说。
格林克斯拿来一瓶波旁酒和一个杯子。豪沃西倒了一杯，走到窗前，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格林克斯：“40年前这房子可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只有5岁，可我仍然记得，那时这地方漂亮极了。”
格林克斯没有说话。
他自嘲地笑了笑，接下去：“所以，我以为它会值很多钱。可万万没想到却成了现在这副破败不堪的景象。街上的房子大多被封，剩下的也被做了储藏间。房子前面的草地上没有留下一片叶子，垃圾却比灌木丛还高。到处是涂鸦。我听说过有些人带着钱离开某个高尚住宅区，也没想到放弃这个。这破烂地方已经一文不值。还有，你在信上说她让我做她的财产继承人。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她还会有钱吗？能保住她自己的老命就万幸了。”
格林克斯太太靠在墙上，看着豪沃西，面无表情，倒是格林克斯挪了挪放在桌沿上的酒瓶，径直向楼上走去。
“笨蛋！”豪沃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真是个蠢货，我只知道父亲被赶出家门，把一切财产都留给了她，所以我以为是她继承了财产；我以为这一切都将归我了；我以为我将一夜暴富。可从这房子模样来看，她好像很穷，不过也可能她还有钱，她攒着，她从来不花，所以才找我来，是不是？”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许刚才他说的太多了，他仰头喝完，把杯子随手放在桌子上。格林克斯太太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轻轻拿起杯子，把弄脏的桌面擦拭干净。
“这样也好。”豪沃西伸伸懒腰，“不如去看看她，也许她会告诉我满意的答案。”
他跟着格林克斯太太走上黑黑的楼梯，穿过破旧的门厅，来到一扇向阳的卧室门前。
卧室很拥挤，但很温暖、明亮，窗户边有一张四柱的、带蚊帐的大床，正因如此，其实本来不小的房间看起来很狭小。虽然天色很昏暗，可房间里的灯光却是柔和的。豪沃西朝四周看了看，床单、被罩和女人均是白色的，只不过床单、被罩是一种粗糙的、厚质的白布；而女人的皮肤却是透明的，似绸缎般的白。她头发稀少，都是白色，飘落在同样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旁。然而脸庞上的眼睛很是慈爱，使这一切都变得有生气起来。
“难怪年轻时是个美人。”豪沃西心想。
“你是金鲍尔。”她开口说了话，声音低沉，但语气很坚定。
豪沃西怔了一下，慢慢走近，“你写信叫我来，葛莱逖姑妈。”他说道，“都过了40年了，何必找我？”
“可我想见你。”她合上眼，“我快不行了。”
“没那个必要，我想。”
“你是我的继承人。”她说道，柔软的手指了指，“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侄子，这些都是你的。”
“屋子里的一切？不会是说这些玩意儿吧？噢，不，我是说，除了这些破烂儿，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姑妈嘴角一撇。
“不可能，爷爷把我爸爸赶出去，你继承了大部分的财产，可你却说没有了。”豪沃西可不轻易相信。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对钱财不敏感，他们说是股票、经济危机、通货膨胀什么的，我又不懂。不过，他们倒也每周付给我钱，足够我们生活了。”
“给多少？”
“仅够我们生活费，不过，你可以拿走房子。”
“见鬼的房子！”他不满地环顾四周，“这玩意儿谁要？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女人气得翻了白眼，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格林克斯太太见状赶忙扶住老太太，安慰了一下，随即粗暴地向豪沃西喊道：“出去！”
豪沃西转身走了出去，既然从老家伙那儿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留在那儿看她病怏怏的样子，他反而难受。他用手抹了把脸打算再喝一杯。
格林克斯却在楼下等着，他看着豪沃西又倒了杯酒喝下去，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坐立不安，好像心里有蚂蚁在爬。
“她死了？”豪沃西问。
“还没有。”格林克斯太太不满地看着他，“你凭什么……”
“你别管我凭什么，”豪沃西瞪着眼，“我过来是拿钱的，钱，知道吗？我会去爱楼上的那个老女人？笑话！告诉你们吧，我喜欢赌钱。我有一天和一个坏蛋玩牌，一个完完全全的混蛋，我真希望我放聪明些，离他远点儿，可是一时疏忽，我以为就凭我的聪明，我的好运气，赢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可惜天不助我。我输了2万美元，而我答应了！我答应我保证会还钱。这下我惨定了，我根本还不了钱，我上哪偷钱去？如果我被他找到会怎样吗？没准他会宰了我。”
他又倒了一杯酒，本来就不多的酒，几乎要见底了。
“我需要那笔钱。”他说道，“而且要尽快，要不我会没命的，肯定的。”
他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酒喝得有点多，要是平日，这点酒对于豪沃西算不了什么，可现在他心情烦躁。我们知道，酒入愁肠愁更愁。
“我得再问问她。”他说。
可格林克斯太太制止了他，“她在休息，”她说道，“她刚才受了点儿刺激，我已经给她吃了药。”
豪沃西低头打量着她：“那，什么时候她能说话？”
“她也帮不了你。”格林克斯太太想劝劝他，“她叫你来，但她确实没有钱，她银行里没有存款。”
“她说银行每星期送钱来。”
“可那只够我们的生活费。”
“现金呢？”
“她没有。”格林克斯回答道。
“上帝。”豪沃西说道，“不可能什么也没有。”
“不，什么都没有，你都看到了，我们实际上很穷。”她说道，“还是走吧，律师会把房钱给你的。”
“我需要钱。”豪沃西几乎叫了起来，“现在，你明白不明白？”
“现在绝对不行。若是她真有遗产，你也只能在她死后、法律允许后才能得到。”
“一定还有些什么。”豪沃西不死心，眼睛四处打量，可他失望了。
“走吧。”格林克斯太太催道。
“不，”他沙哑地否决了这个建议，“我不走，也不能走。你，给我点儿吃的，刚才喝了点，我很饿。”
“我没有为你服务的义务。”她没理他。
“听着，可恶的女人，找死吗。快点，按我说的去做。”他真的把握紧的拳头举了起来。
“我们应该还找得到做三明治的东西来，”格林克斯说道，“可以吗？”
豪沃西拉了个椅子坐下：“凑合吧。”椅子在他的蹂躏下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什么鬼椅子？！”他咒骂道。
夫妻俩进了厨房，格林克斯太太翻出一片面包和肉片，扔在案板上，“他饿了，”她余怒未消，“那个混蛋饿了，我真想找点儿什么——耗子药，对，就是耗子药。”她死死盯着正在细细切肉的丈夫，“他刚才想打我，你连半点反应也没有。”
“他很不高兴，日子不好过，他欠了钱。”
“那干吗找我的麻烦？这不关我的事。他活该，他自作自受，他只能自己帮自己，我该替他着急吗？真是开玩笑！”
她边发牢骚，边拿过面包，然后用刀切开。
“见鬼！”她愤愤地说。由于用力过猛，刀插到了案板上，刀柄颤动不已。
“你做什么呢？”男人说道。
“这只是案板而已，多希望是他的心脏。”
“希望他死也没什么意义。”他说，“希望也要不了他的命，你这样只是自己不开心，不值得，也不会有作用。”
她眼睛一亮：“不，有用。是遗嘱。记得么，她曾向我们说过她的遗嘱，说如果找不到或是她唯一的侄子死了时，我们就能继承她的财产。”
“问题是，”男人答道，“他还没死。”
“这很容易，我们可以让他上天堂。”
“太太，”格林克斯沉了脸，“我们是很穷，但我们穷而不贱，更不会像街上的流浪汉一样为了钱杀人，我们不能这样做。”
“高尚的人，”她撇撇嘴，“在你大公无私之前，考虑下明天会饿死的问题。你知道，你也能做——我们有许多机会摆脱他。”
“听你这样说，好像小菜一碟，”他说，“可那是不允许的。”
“你只会说‘不允许’，只会说‘不容易’，还会做什么？你一辈子让人指使、让人欺负，这个家里，不管什么事，还不都靠我。”
“她从来不了解事实。”格林克斯想道。她这人比较冲动，而且爱乱指责人，可是她的气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她很善良，非常有耐心，有时也很温柔。他爱她的优点，也得包容她的缺点。格林克斯想自己的妻子照顾老太太20多年，看出她作为女人的细致精心和贤淑敦厚。
“那你怎么做？”他轻声问道，“如何说呢？他死后尸体怎么处理？像恐怖小说里那样埋在地下室？晚上会遇到鬼的。”
“很容易。”她不喜欢丈夫这种玩笑的口气，“我把刀子插在他身上，天黑后拿麻袋把他扔到大街上。这年头，如果你单独走在大街上被杀不足为奇，尤其像他这样大腹便便、衣着考究的人，别人不会想到是我做的。”
“你考虑得太不周全了。”他摇摇头，“律师们知道他会到我们这里来谈遗嘱的事情。而他突然被杀了。他们会怀疑的，更会招来警察的。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再说，这件事最白痴的人也会怀疑到我们。这种傻事我们可不要去做。你都没动脑子好好想过，你如果稍微用点脑子的话，他比我们年轻强壮。他虽然愚蠢，但难道会坐在那里等你去杀他吗？”
“可是……”她没话说了，却同意了他的说法。
“没有可是。”他手指抚摸着刀把，“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任劳任怨二十年，希望最后她能留下点什么给我们，可现在，她指定她的侄子是继承人。这没什么不正常的，这是她的权利，她没许诺过什么，所以也说不上她背叛了什么，我们只要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去世，这是我们的职责。我想，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那我们会得到什么回报？”她挥挥手，“豪华的轿车、漂亮的别墅，还是无价的珠宝？还是我们再无法追回的年轻时光？”
“刻薄的女人，总是喋喋不休。”格林克斯笑着说。
“我是刻薄的女人？那你就是笨蛋。”
他端起盛三明治的盘子：“是的，我的确是个笨蛋，我年轻力壮时，可以做许多工作，许多条路可以选择，但我做了这个选择，我不后悔。”
“后悔也没用了，”她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因为你已经太老了，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格林克斯慢慢走回卧室，他听到了一些声音，于是他循着声音来到了它的发源地，是豪沃西在隔壁的餐厅里。
他手中摆弄着一个盒子。看到格林克斯过来问道：“这值钱吗？它好像是银的。”
格林克斯将手中的盘子递给豪沃西：“还以为我是傻子，没想到你更傻。”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瞪着格林克斯。
“那盒子顶多值几百美元，根本无法满足你的需求。”
“那不可能的。”豪沃西说，“她不可能没钱？她肯定藏在哪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老太太有钱，即使她是个百万富翁，她会留给你100万美元的债券，你现在也不会立刻拿到。你得等她撒手人寰，然后再等到遗嘱被确认，然后再等几个月的时间办完手续，然后……”
“不，你还说？”豪沃西吼了起来。
“所以，你很不幸，像我们一样，来错了地方，找了错误的人，所以，你最好到别处去碰碰运气。”
豪沃西不再吃东西，斜睨着格林克斯，恨恨地问道：“为什么，你，还有你那讨厌鬼妻子似乎非常愿意让我早点从这出去？有什么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