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暮色降临得很快，秋日的夜幕如同一片黑色的浓雾，在刚刚犁耕过的田野上笼罩着，穿过农家院落的州际公路宛若缎带，也被夜色密密实实地捂起来。
农舍前的黑暗处，一个男人的身影突然出现，来人看起来又高又大，浓眉大眼，高鼻阔口，悄悄地行动，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他在农舍旁边停了下来，打量前门上的一盏小灯，窗帘后面的房屋里还亮着一些别的灯，他摇摇头，似乎在思考究竟要去敲前门，还是敲后门。
此刻，他开始安静地大步前进。当他走近前门时，屋里男人的说话声传入耳朵里。他在小灯泡发散出的昏黄光线下停住脚步，仔细聆听。他听出那声音来自收音机或电视的播音员。
“……此刻警方正全力搜捕今天下午从州立精神病医院外逃的一名病人，该病人将一名医院的工作人员杀害后逃走。我们再次作出警告，虽然病人看起来柔弱无害，但病情一旦发作，就会危及他人……稍后我们将会对此进行更为详尽的报道。有目击者称，一位金发女子曾在一家偏僻的加油站实施抢劫，关于这则重要新闻……”他一直等候着，一直到插播广告时才敲门。播音员那生机勃勃的语声戛然而止，现在，屋里传来的只是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声音突然消失。
虽然他敲门时就知道纱门没有上锁，但他清楚内部的木门是锁着的。他猜想，主人正透过门上的望孔对他进行初步的审视，他漫不经心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时门前那块蓝色的门垫映入他的眼帘，上面印着白色的“默迪”两个字。无人开门。他稍等了一会儿，又耐心敲了一遍。
“有人在家吗？”他说，“我是比恩，刚到麦克先生家做工，他差我过来借一些工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再度传来，过了片刻，里面的门打开，一位黑发、身材娇小的妇人向外警惕地看着。“默迪太太吗？”他在纱门前问。
“你想干什么？”
“很抱歉这个点儿过来打扰您，我需要向您借套带全部螺旋钳的工具，麦克先生告诉我，您先生清楚我需要的是哪一套。”他看见默迪太太在皱眉头，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同时撩开面颊上的一撮头发。“哦！我不知道。”
“我对您的疑心毫不介意，因为你过去没有见过我。我是今天新来的，不过，如果您愿意让默迪先生跟我谈下，他会知道是哪一套工具。”
“我先生——他这会儿不在。”默迪太太说。
比恩用手在下巴上搓了搓：“哦，也许我应该等他回来，麦克先生带着家里人一起看电影去了，所以才派我来，他明天一大早就得用到那套。”比恩接着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我还是等您先生回来为妙，他是不是马上就能到家啦？”
“不！”默迪太太迅速回答，随即又露出微笑，“我的意思是，你最好还是等明早再过来一趟，那会儿他肯定在家。”说着，她准备关门送客。
“太太，能不能麻烦您在我走之前给我杯水喝，从麦克先生家到这儿，路程并不算近。”
“当然行，我这就给你拿去。”
她刚一扭身，比恩就不声不响地跟她进了屋，悄悄地穿过前面客厅。当她接过水，从水槽边转过身，一眼看到他就在厨房门口站着。
她吃了一惊，双目大睁，杯中的水溅出了一点，她怒斥道：“没有人请你进来。”
“请勿动怒，太太，我不会伤害你。”
“你差点没把我吓死，你怎么可以像那样跟在我后面？”
“我知道，”比恩点点头，同时竭力在那张丑陋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想要让它变得明朗好看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个人粗鲁难看还不机灵，您要说尽管说，以前我已听过很多次了。”
“我完全没那样想，比恩先生，真的，我无意伤害你，非常抱歉，我并没有在想你的长相。这是你要的水，喝完后，请你离开。”
他接过水来，像很久没喝过水一样，一饮而尽。她伸手想要把茶杯接过来，但他并没有递还给她。“您知道，”他说，“这种夜晚，你不该独自一人在家里待着。”
“我很好，现在，麻烦你离开。”
“今天听新闻上讲，说有位病人从‘精神病院’逃了出来，那里可跟这儿离得不远，说不定他现在会直接来到这儿。有时那种人可是很恐怖的，要是你独身一人在家被他们发现，你想想看他们会做出什么举动？”
“我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安全，谢谢你。现在请你离开，我会把每扇门都锁得牢牢的，我会安排得很好。”
比恩摇摇头，晃着他那大脑袋。“默迪太太，你完全不懂，一旦那种人决心做什么事或到什么地方的时候，门窗压根就没一点抵抗力。他们可以像猴子一样，出入自如；一旦他们发作起来，力大无比，任何东西只要被他们看见，都会被打破撕裂甚至是杀害，但他们的外表跟你我丝毫无异。而多数人对此都毫不知情，你可以看见一个病人在街上向你走过来，而你不会产生任何想法。”比恩咧开嘴笑笑，试图使她确信，“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天这个逃出精神病院的人，说不定会直接走到你的门前，你或许会直接放他进屋，因为他外表看来并不凶暴，也没有疯狂的眼神。你可能觉得，那只是一个车子半路熄火，急需帮助，或者想借用电话，或任何有类似借口的人，你丝毫不会生疑。可是，一旦发现你先生不在，家中只有你一人，很可能他会立刻脸色大变，你可能会遇害，你根本无法用常理去推测他们的行径。”
默迪太太的眼睛盯着他，面无血色，过了好半天，她才喃喃地说：“你对——对精神病院里的那些人，好像很了解。”
“我在那儿待了两年。”她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人撞上水槽，喊道：“哦，不！”
那喊声中透出的惊恐比恩一清二楚，他马上澄清道：“不是病人，太太，我是园丁，他们叫做管理员，大约三年前，我在那儿辞职不干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说：“你差点儿吓死我。”
比恩开始咧嘴大笑。“你知道，我正要告诉你这些，因为我长相不好，你怕我是今天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病人，跟您讲，人不可貌相，在那儿，我可是看到过不少外表跟您一样的妇女，甜甜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会伤人。”
“是的，”她说，“我能想象出来，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没必要非留在这儿等我先生，我向你保证，比恩先生，一个陌生人我也不会放进屋子，放心好了。”
“那样就对了，太太，当你独自在家时，千万别让任何人走进屋子里。靠近你门口的陌生人，最好连话都不要谈，我在精神病院里跟那些人聊过很多次，除非深入了解，他们告诉你的事，你甚至会向天发誓他们绝无半点虚言。也可以说，他们都是出色的演员。”
“哦，好的，请你离开，等你一走，我就把门闩起来，把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比恩先生，我向你保证，任何陌生的人，我一句话都不会跟他们说。”她再次伸手要水杯，这回他还给了她。
当她在水槽里放下水杯时，比恩说：“太太，感谢你的耐心，许多人，尤其是那些太太小姐，对我根本无法忍受。每当我想对她们说点什么，她们要不逃走，要不就尖叫救命。我并没有多少和女士们谈话的机会。当我跟你来到厨房时，我只是单纯地想聊聊天，你会了解，单是站在这儿和你聊一聊，对我来说有多么美好！”
默迪太太微笑：“哦，以后欢迎你随时造访。”
前门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默迪太太惊恐地呆住，目光里充满惊惶。突然，她开始左右摇头，如同一只困兽在寻找逃路，嘴已张开，发出一声尖叫。比恩冲上前去，用那双巨大的手掌把她的大半边脸给紧紧捂住。
她想要挣脱那双巨掌的紧扣，拼命挣扎，但是比恩用力把她推到冰箱上，用自己的身体顶住她，令她动弹不得。又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他们对双方的位置很是满意，外面的人在纱门外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比恩以高过耳语的声音说：“默迪太太，原谅我得制止你可能的尖叫声，他们可能会误会，以为我在伤害你，那样一来，我就会被麦克先生辞退。所以你知道，我才这样对你。那或许只是个邻居过来而已，等你一平静，我就让你去开门。”
他感觉到手掌下的嘴巴想要发声，并且默迪太太的身体扭得很厉害，想挣脱开来。
“别这样，默迪太太，放松点，就作出刚才咱们谈话时那种样子，可能是一位朋友来访，你这样躁动不安，我怎么放心由你开门。若是熟人，那么会看出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拜访一下罢了；若是个陌生人，不用你担心，我会应付。我会紧紧盯着，不让他们伤害你。”
他缓缓移开她脸上的大掌，接着抓住她的手臂，然和温柔地推她上前，两人一起走出厨房，走到前面的起居室。
然后，他停了下来，她则继续前进。透过纱门，他能看到外面是一位苗条的金发女子。默迪太太害怕地问：“谁呀？”
“我汽车抛锚了，需要帮忙，车胎破在了半路。”
“进来吧！”
比恩悄无声息地站着，紧盯来人，看着她走了进来。那女子很年轻，身穿一件黑色毛衣，长裤子，军装式的风衣，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渍，而且皱巴巴的，前面没扣，看起来有点过大、不合身。
女孩微笑：“我的车走到离这里四分之一里左右的时候在路上抛锚了，信不信由你们，我不会换轮胎。”
“这是我先生，”默迪太太介绍说，“说不定他能帮帮你。”
比恩听到这话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恍然大悟，她可真聪明，因为这个女孩是陌生人，她要他来应付。女孩说：“那太好了。”然后朝比恩微微一笑，“您可真可爱。”
“当然，他的确很可爱。”默迪太太说。
比恩开始脸红，她说他可爱，不过看得出，她口是心非。
从来没有女人觉得他可爱。他压抑着声音中的怒气，说：“你们女人都一样，当你们要男人做些繁重的工作时，就一副笑意尽说些好听的；可是，当我这样一个丑陋的人想和你们说话，仅仅是想友好地聊聊时，你们就吓跑了。”他气鼓鼓地大喊：“小姐，你还是找别人给你换那个轮胎吧。”
女孩从外衣口袋里伸出右手，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她直指比恩胸前。“好的，老兄，如果让你产生了这种感觉，我也没办法，现在，我们要用你的车，带上你太太一起。”她后退一步，又用手枪示意他们继续往前。
“我们走！”
“啊！别那样！”默迪太太轻呼。
新闻里的播音突然又在比恩的耳畔响起，播音员提到有关金发女子和加油站的抢劫。此刻瞅瞅那女子，以及她握着的枪，他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就是新闻里的女劫匪。
“赶快走！”金发女子说，“走快点，该死的家伙。”
比恩的那张脸因为愤怒扭曲成一个无比难看的面具。
他板着脸走向前门，谁料，他突然出其不意地挥出手臂，像根树枝一样狠狠打在女子持枪的手腕上，手枪落地，飞过地板，滑向了墙角。
比恩向她冲过去，把她牢牢扣住，她先是用双脚和手指甲挣扎了一阵，接着他向她的下巴上重击一拳，她立刻倒在了地板上。待他移身离开那女子时，枪声从身后响起声，墙上的泥灰溅了他一头。比恩怒声大吼，迅速冲过房间。左轮手枪早被默迪太太拾在手中，开了一枪，正想再打一枪时，他猛地冲向了她。
他狠狠撞了一下，她禁不住连连后退，凭那一撞，给了他伸出双臂的机会，可以在她倒地之前抓住她。她高声尖叫着，拼命挣扎，一心想挣脱他的控制，以便开枪。比恩打掉她手中的枪，然后猛切她的后颈，她短暂地昏厥了过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板上。
比恩脸部扭曲，气喘吁吁。他在屋子中央站着，打量两个妇人之前，先捡起了手枪。然后摇摇头，脑子里暗想，有些女人，像那个金发女子，她一辈子都不会懂，但凡提到他的外貌，都会让他无比火大。
他对她下手有点狠，会昏迷好一阵，一会儿再去打电话报警。
此刻，他关心的是默迪太太，事情一发生，他就知道面对这种情形，她肯定会阵脚大乱不知所措。自己留下来，没有立刻走开，反倒对了。出于对那名金发女人的同情，她可能被劫持或杀害。现在，他得照顾她，可怜的人。
他转身，把她温柔地抱起来，他要送她进卧室，那个地方最合适，他会把她放上床，用冷毛巾敷她，好让她清醒过来。他抱着她走过过道，第一道门出现在眼前，推开来是浴室。隔壁是另一个房间，一片漆黑，比恩摸索着把灯打开，走了进去。
他倒吸一口冷气，凝视着床上的女人。那人一头红发，胸口插了一把刀，已然死去。
比恩皱起眉头，摇了摇脑袋，试图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麻木地将视线从床上移开，然后茫然四顾。
梳妆台上的一张彩色结婚照映入他的眼帘，男人的衣服上有一朵花，但那穿白婚纱的新娘却吸引了比恩的注意。她也是一头红发，和躺在床上、已香消玉殒的是同一个人。
比恩端详着自己怀中的女人。
怎么会这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是个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病人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