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浩找了块石头坐下,刘前进过来,把彭浩往里推了推,坐在一旁。彭浩摸出烟和火柴,火柴盒上印有“火人”牌商标图案。彭浩点上烟。
清幽幽的林中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坐卧着走累了的犯人们,裘双喜、苟敬堂、小痦子凑在树下,宁嘉禾稳坐如钟,看着旁边的傅明德。
打坐的傅明德双目微合,腰板挺直。
小痦子手拿扑克牌,洗牌,掀牌,让鲁震山看其中一张:“看好了,记住。”
鲁震山看到是红桃二,点点头。
小痦子合牌,洗牌,摊牌,从中抽出红桃二:“是这张。”
鲁震山吃了一惊:“唉,真神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透视眼!”
一直坐在旁边看热闹的裘双喜也被小痦子的手法吸引了,他抓过小痦子手里的牌好奇地翻看着:“是神道啊,小子,你怎么玩的?”
苟敬堂不屑地说:“一个鸡鸣狗盗之徒,还成香饽饽了!”
“你还别说,”裘双喜踢了苟敬堂一脚,“前路漫漫,大家苦不堪言,有这么个活宝消愁解闷,真是不错。”
苟敬堂“哼”了一声,放躺身子。
宁嘉禾坐到傅明德跟前:“傅坛主的坐相,标准的正规军做派啊。”
傅明德睁开眼:“入一贯道之前,确实吃过几天兵饭。看来,没人逃得过总指挥的法眼哪。”
宁嘉禾笑笑:“大坛主是没把宁某当成自己人哪,有些事情……”
“借宁总指挥的话说,我现在也是身陷囹圄之人,过去的事,今后的事,都顾不上了,现在只求苟活而已。”
“傅坛主浑身上下是藏不了盖不住的贵气和大气,想来不会是苟活就能心安的人吧。”
“那要看有没有贵人给傅某指一条好的活路了。”
宁嘉禾低声说:“放心,有我宁某人的生路,就不会不管傅大坛主。”
“那先谢过了。宁总指挥,您神通广大,知不知道共党究竟要把咱们押解到哪里?”
苟敬堂凑过来:“对呀,到底是什么地方?死咱们也得死个明白呀。”
“闭上你的臭嘴!”裘双喜抬腿又要踢苟敬堂,苟敬堂躲开。
宁嘉禾斟酌了片刻:“说说也无妨。那个地方叫新锦屏。”
裘双喜惊愕地问:“新锦屏?”
苟敬堂又凑上来:“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裘双喜说:“那地方我待过,穷山恶水,方圆几十里地都没有人烟,当年关过共党的政治犯。今天,共党把我们往那蛮荒之地押送,这是要绝我们的后路啊!”
苟敬堂懊丧地说:“这路是越走越险,我看到不了新锦屏,咱们就得被活活拖死在路上!”
小痦子急了:“去送死,还不如想办法逃跑!”
“跑?那些解官把我们盯得这么紧,你往哪儿跑啊?”苟敬堂下意识地四下望望。
宁嘉禾咳嗽一声。
众人立即闭上嘴,都看着他。
宁嘉禾喘了口气,缓缓吐出:“吉人自有天相,绝处可以逢生。说不定何时飘来一块云彩,突然降下天兵天将,就将我们救出苦海啦!”
全副武装的巡查小分队又折回来,犯人们噤了声。
早上队伍一出发,刘前进就在琢磨晚上的宿营地问题。如果按照彭浩昨天说的那个什么普格寨,下午4点多钟就应该能到了。那个平坝寨子确实四邻不沾,好防易守,可4点多钟就让队伍安营扎寨,他还是觉得早了点。彭浩也觉得刘前进的话有道理,可翻开地形图一看,如果今天晚上不住在普格寨,那队伍只有继续前行,夜里要在荒山野岭里驻扎了。刚踏上迁徙之路的犯人们本来就怨声载道,一下子把他们放到天当被地当床的地方,确实太不安全。
“还是住到普格寨吧。睡在外面,一是这些犯人不好看管,二是怕碰上匪徒袭击,不好应付,毕竟咱们在明处,让唐静茵他们真来一下子,就麻烦了。”彭浩一再坚持。
刘前进让彭浩带人先去打个前站。可彭浩走到半路上,就从逃难的老乡嘴里得知,今天一大早普格寨就叫土匪一把火给烧了,寨子里的粮食也被洗劫一空。听老乡说附近山上有个卧云寺能住不少人,彭浩才舒了一口气。
彭浩带着冯小麦和几个战士走进卧云寺大殿时,披着袈裟的钱守柱正带着小和尚们在念经。面对一身军装的彭浩,钱守柱很是平静:“施主,有话尽管说好了。”
“我们今晚想在你这卧云寺借宿一夜,不知方不方便?”彭浩语气和蔼地说。
“请问施主,有多少客人借宿本寺?”
冯小麦刚要张嘴,彭浩拦住:“不多……这里住得下。”
对土匪烧毁普格寨的做法,刘前进虽然有点意外,却没有太过惊讶:“这把火,就是冲着先遣队烧的。老彭,往西走最近的寨子有多远?”
“那远了,隔山隔水有二三十里地呢。我打听过了,离普格寨近点的地方能住的就剩一个卧云寺了。”
“这个卧云寺……怎么这么耳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刘前进思忖着。
“刚听着我也觉得耳熟。好多寺庙都这么叫,卧云寺、卧佛寺,叫着都挺吓人的。管它叫什么,关键是能住人就好。”彭浩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想法,“我合计了一下,普格寨里面被烧的房子有的还可以住人,但看管是个大问题。我的意思是把要犯、重犯押到卧云寺去,那里便于看管。一般的犯人,像女犯,可以在普格寨解决。”
刘前进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他看看文捷和侯仲文:“那就不用太赶时间了,行进速度可以慢一点。”
侯仲文琢磨了一下:“还是不要说了,一说反倒显得不正常了。”
“老侯说得对,该怎么走还怎么走吧。你说呢文捷?”彭浩看着文捷。
文捷点头:“我同意。”
宿营卧云寺的决定很快就让宁嘉禾知道了。他清楚自己的女人唐静茵下的这步险棋不光是为了营救自己。在现在还没有办法确认哪一个人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参谋次长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所有的怀疑对象都营救出去。好在被他圈定的人还不算多。
宁嘉禾神秘地说:“今晚宿营有个好去处:仙人指路,天兵接应—天、地、人如果都顺当—”
“今晚咱们能上路?”宁嘉禾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大喜过望的裘双喜给打断了。
宁嘉禾低声:“记住,上路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姓傅的。”
“你要找的人……是他?”
“我不能肯定,不过,他应该算一个。此事你知我知即可。”
裘双喜点头:“那其他的……还有谁?”
宁嘉禾的目光从鲁震山、小痦子和其他几个男犯身上扫过。
望着林木掩映中的卧云寺,刘前进的右眼皮突然狂跳了几下。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旁边的彭浩:“这个地方,不是个好地方。”
彭浩一惊:“你怎么知道?”
“直觉。”
“扯淡!什么直觉。周圆说的那两个字你算忘不掉了。”
“不光是直觉,哎,你看—”刘前进指了一下右眼,“你看你看,我这边眼皮一个劲儿在跳,现在还跳。”
“你一个马列主义的唯物论者还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一套?”彭浩瞅了一眼刘前进,往山上走去。
寺门大开。
侯仲文、王友明等带着一批要犯等在门口。彭浩和刘前进走上前。
钱守柱迎出来,扮成和尚的花子跟在后面。
宁嘉禾看着高大的寺庙,嘴角浮出笑意。
傅明德低声问:“总指挥,有喜事?”
宁嘉禾意味深长地笑着:“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这个时候,唐静茵、阿慧已经带人埋伏在卧云寺后山一块大石头两侧,先遣队的一举一动都尽现在他们眼前。
阿慧盯着山下:“阿姐,干脆就在这儿把他们一锅端了吧!”
“他们戒备森严,我们这几个人要是硬拼,绝对占不到便宜。”
全副武装的战士在寺门前站岗。
全副武装的巡逻队沿着卧云寺高大厚实的围墙在仔细巡查。
侯仲文、王友明向刘前进汇报安置宁嘉禾等重犯的情况。
“放心吧支队长,这高墙大院赶上咱的北校场了。”王友明信心满怀。
“就是铁桶一个,也不敢放松警惕。”侯仲文说。
刘前进点头:“老侯这话我爱听。友明啊,不能太乐观了。反正啊,你们要特别关照好宁嘉禾那几个人,没准他们就又冒出什么坏水来。”
“放心吧支队长,侯大队长布置得特别周到。”王友明看了一眼侯仲文。
“那行,老侯你多操点心。我到后山看看去。”刘前进走开。
侯仲文看着刘前进出了前院,对王友明说:“去看看那几个重犯。”
大殿前的空地上,犯人们横七竖八地在歇息。马大虎带着战士抬来一大桶解暑的绿豆水。
宁嘉禾拿起洋瓷碗,向大水桶走去。
扮成和尚的花子远远地盯视着宁嘉禾,端起一碗茶迎了上去:“阿弥陀佛,施主请喝茶。”
宁嘉禾认出花子,一愣,旋即接过茶碗:“谢谢师傅。”
花子:“施主不用客气。”
“请问师傅,这茶可是峨眉茅峰?”
“不,是庐山云雾。”
宁嘉禾看了看,喝了一口:“色浓味香,沁人心脾,果然好茶。”
“常饮此茶,祛病养身,延年益寿。”
宁嘉禾端着茶碗,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又喊又叫,一副疼痛不已的样子。
马大虎跑过来。
宁嘉禾捂着脚脖子:“……我……我脚崴了。哎哟,疼死我了!”
马大虎厉声:“忍着点儿吧,我去叫医生。”
宁嘉禾继续叫着:“哎哟,疼死我了!”
侯仲文走来。
花子上前:“长官,我师傅精通医道,请他给看看吧。”
侯仲文犹豫了一下:“那就看看吧。”回头对马大虎说:“好好盯紧。”
钱守柱装模作样地在宁嘉禾脚脖子上捏按了半天,宁嘉禾配合地跟着大呼小叫。站在一旁的马大虎虽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显然很“碍事”。
宁嘉禾朝裘双喜丢过一个眼色,裘双喜领会,伸手将苟敬堂手里的水碗打落在地。
苟敬堂大叫:“干什么你?”
裘双喜给了苟敬堂一脚,两人撕扯起来。
马大虎大吼:“住手!”冲了过去。
钱守柱低声道:“总指挥,您受惊了。”
宁嘉禾不失身份地:“你是……”
“情报二站站长,鄙姓钱,钱守柱。”
宁嘉禾点了点头。
“总指挥放心,唐司令已经安排好了,她会在山上接您出去。”
马大虎又跑回到自己的岗位。
钱守柱从花子手里接过两贴膏药:“这是本寺熬制的膏药,施主再吃两粒丹丸,应该无甚大碍。”说着,一贴膏药已经贴在宁嘉禾的脚踝上,用手轻拍了一下,又举起另一贴刚要贴,马大虎一把抓起钱守柱的手,看了看膏药,放下。
钱守柱笑笑,摇摇头。
小和尚递过两粒蜡封的药丸。
钱守柱把药丸送到在宁嘉禾的手里:“请施主好生记牢,饭后两个时辰吃下,不要差了。”
马大虎一把抓过药丸还给老和尚:“监狱有规定,犯人不能随便吃外人给的东西,包括药品。”
钱守柱叹了口气:“不吃药,只能抓紧活动了。记住,两个时辰之后,一定要活动活动。”
卧云寺的后门,有条依稀可辨、杂草丛生的小路直通山上。刘前进带着张连长围着卧云寺四下查看,可不光是因为“直觉”。“我想起来了,去年‘大肃反’,军管会收到的各地敌情通报里,好几次提到普格寨附近的这座山,山不高也不大,但是麻烦事不少。这个地方,山中地形复杂,地下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洞子。天黑前,你带上你巡查队的两三个小分队上去查探查探,一定要全副武装,弄不好就会和唐静茵这个匪婆子遭遇上,没准就会有个仗打打。”
张连长说:“我明白!”
现在,刘前进更确信唐静茵烧毁普格寨的用意就是要把先遣队逼进卧云寺。他知道,今晚的卧云寺,一定不会平静了。
从进了卧云寺,裘双喜就一直兴奋难忍,按照宁嘉禾的授意,他对圈定的重点人物一一叮嘱,要他们“晚上惊醒着点”。傅明德和鲁震山对这个消息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虽然刚到黄昏,大殿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
重犯们鱼贯进入大殿,宁嘉禾看着闭目含笑的佛像,若有所思。
刘前进带人走来,看到宁嘉禾,在他身后站下。
小痦子往前凑凑,讨好地:“长官……”
刘前进看了小痦子一眼,目光又落在宁嘉禾身上:“宁总指挥,你是不是见佛就拜,求佛保佑啊?”
小痦子碰了碰宁嘉禾。
宁嘉禾慢慢回头,盯着刘前进:“你错了,佛在心中,不在庙堂。”
刘前进笑道:“心中有佛即心佛,心中有魔即心魔。当着佛祖说假话,是要遭报应的!你要当心啊!”刘前进走开。
宁嘉禾看着刘前进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小油灯幽幽的光映在钱守柱的脸上,花子盯着钱守柱:“站长,唐司令把宁总指挥他一个人救走不就得了吗?干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救的人越多,咱们越危险哪。”
钱守柱放下手里的茶盅:“救这么多人,唐司令肯定有她的打算,我们不便细问。”
“总指挥他们出了暗道,唐司令把人接走了,他们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可明天一早,共党发现总指挥他们不见了,一定会拿你我是问哪!”
“明天天亮之前,趁共党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尽早溜之大吉。”
窗户突然响起急促的三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花子疾步开门,钱守柱跟出去。
幽暗的长廊上,一个穿解放军军装的身影拐过房后,匆匆离去。
窗棂上插着一块折起来的火柴盒,花子伸手取下。
回房后,钱守柱在灯下展开火柴盒,正面是“火人”的商标,背面写着潦草的几个字:山上山下均有埋伏,通知唐司令火速撤兵!“鹤顶红”。
钱守柱看完递给花子:“看清楚记牢了,你赶快上山吧!”
花子往外走,钱守柱又说:“情报送上去,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花子点头,出去。
钱守柱将火柴盒放在灯上点燃,“火人”两个异体字,在火中打着卷,慢慢地烧成了一道灰烬……
花子挑着木桶走来,站岗战士把他拦住:“怎么这时候挑水?”
花子向战士深作一揖:“每天早晨擦拭佛像的圣水,要用山上的泉眼水。这两桶水,要接大半宿呢。”
战士开门,花子挑着木桶出了卧云寺。走出没有多远,花子拐进树丛,四下看看,见没有人跟踪,将木桶和扁担扔进草丛,向山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