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中，黑夜里的树都是影子，比影子坚硬，比影子柔软。
而且，黑夜里的树一直在我身体内疯长。
2002年的秋天，我们一行5个文友来到皖西南的石台县境内，沿着蜿蜒回转的秋浦河，颠簸了近4个小时，进入了原始森林保护区——牯牛降的大山腹部。周围抬头看不见天际的大山，树木从头顶覆盖下来，黑色的绿萌如云，悬浮在半空，仿佛永远地挥之不去。偶尔，我发现山顶上的一两户人家，接近流云，或者说在流云的根部一直向上生长。
黄昏时分，天色过早地黯淡下来，黑暗也没有停止生长。我沿着一条小溪的岸边走着，这是两座山之间的唯一的路，很近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水声轰鸣着，或者没有轰鸣。我不知道怎么走到一棵樟树前，就如它怎么走到我面前一样，我仰起头，一直往上看，突然在山腰上，出现白色的影子，可能是白色的火焰，因为四处的暗淡无光而凸现出来，如花岗岩的浮雕。它们缓慢而急速地移动着，留下一道道虚影，这时更多的星子泄露出来，树冠像巨大的铁板压下来，更多的光升上去。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岩羊，—种喜欢悬崖峭壁的野生动物，攀岩觅食，依壁而息，那里离我很远，离树很近，也离夜空很近的地方。我那年去三峡的途中第一次看见过它们，在一篇文章里这样零散地记述过它，我想，在这里同样适合：
说它是野兽，可能全部来自于我内心刹那间的惊悚和强烈的躁动。
岩羊，看见是闪电，看不见的是岩羊。它依附在高高山壁上，一根命运绵长的绳子，也一直没有拴住它们的手脚，忧伤。云团飘在山岫，一直飘浮。
让我感到恍恍惚惚，岩羊每稍稍浮动一下，时间就猛然一个趔趄，我在急流汹涌的木船甲板上一直颠簸着，云里雾端一般的缥渺。
我感觉到一种真实的迷失！
没有——没有路的地方。绝望和绝路也是路！
岩羊生存的本身，已经证明我的悲忧、我的狂喜和命运都是真实可信的。
我是在看树，为什么看见了岩羊？世间万物可能都有着秘密的联系，通过一种事物进入另外一种，许多的事情被一一打开。当然，这些突然出现的衍生的事物只是在它们自身保持着秘密的联系，我永远在它们之外发现或者宁静地注视、思考或观察，仅仅如此。
当然，这些在场的与不在的现在都与树相关，也许无关了。有一点不容置疑，我在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观察着我，它们又看见了我的一些什么呢？同样的变数，是无法确定的未知。
想起03年秋天一个深夜。我在去宁波的路上，前方有一辆大型货车拖着一棵巨型的树木在沪宁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飞翔的树——我躺在豪华卧铺大巴上，昏昏欲睡，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字眼。这棵树随着我的疲惫而深深坠入黑暗之中，像一双折断的翅膀，混乱地搅和在一起，混乱地飞着。因为暂时的方向性以及持续性，我感觉自己也加人了它的行列。汽车的引擎在江南的大地上低吼着，仿佛置身于夜空之中，不能终止，不能回避。
疾驰的树可有我此刻一样的心情吗？它一直在我的前方，颤抖，蓬松，拥抱着这个夜晚，拥抱着整个的路基……只是，我始终没有看清楚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树.这已经不再重要，世界上所有的树都是一样的，只是唯有这樑与众不同。它离开了它的土壤，它在空中飞行起来。
绿色通道，我反复想起这个名词。地铁、火车站的月台、宾馆和医院以及消防出口，在树打开的路上，我一直畅行……我暂时成了树的影子或者它今生中唯一一次旅行的伴侣。
深夜的河边。
我和一个朋友走出农家小旅馆，向秋浦河边走去。
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啊？我们俩突然站住了，它在我们相互看见的瞬间就完全震慑住我们的内心。在稀疏的月光下，整个的树冠如千年以来聚集的乌云，堆积着翻卷着，放我头顶压迫下来，我和朋友极端惶恐不安地围绕着这棵樟树，一直围绕着。它足足有十几个成人手臂围抱起来的那么粗壮的树干遒劲笔直，在半空中突然爆裂，向四周扩散，如不屈的魂魄向着黑暗的天际涌去，源源不断地涌去，绵绵不绝。像烟雾像战火硝烟像火山爆发着，一直向天空喷涌，我感觉脚下的土地在颤抖在移走，凹凸不平的山道一直向远方蔓延过去，在看不见的尽头是黑色山峰在耸动，在凝思，在矗立。
抚摸着树的身躯我，慢慢滑倒，跪立在裸露在泥土之上的巨型树根之间，我感觉迅速沉陷下去，又被一种超然的力量猛然托起。
秋浦河在我和树的右边静静流淌着，因为多少年来就这样一直的流淌，所以现在的它在我看来是完全静止的。当年李白经过这里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或者就是现在。他写下的那首诗歌我们每天都在心中咏诵：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诗中提到的桃花潭是安徽泾县西南的一处名胜.就在这条河的上游。我相信这棵树也一定亲历了诗仙的情感历程，它现在仍然一直保持着一个诗人的平凡内心，保持着人类情感中最高傲和最高贵的沉默。
树在一直生长着，世界上许多事物也在生长……它们凋零，萌生，接受或者反对我们的观察，抵抗或顺应着季节。但是，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它们永远只是生长在自己的世界，与我们的一切无关。只有继续地生长，继续地观察才可能与我们有关。
那些矗立的树和在高速公路上行进中的树占据了我所有的夜晚，也丰富了所有夜晚。
黑夜里的树，除了继续地生长，把影子留给了我，周围发生的一切已经都已不再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