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坐一辆出租车直奔大慈恩寺。邢智在寺边的宾馆开了一间钟点房。孙尔雅问：你不是来西安见朋友吗？怎么奔寺院来了？你专程来拜佛的吧？大慈恩寺我知道，唐三藏从印度回来后，唐太宗让他和他的徒弟辩机和尚在此翻译佛经，是极有佛性的地方。
佛若有灵，就会收了章陕。
莫非你的朋友是个和尚？章陕原来也是和尚，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啊？
没关系，你别瞎猜。
你这么神秘兮兮的，我能不猜吗？
我现在就出去见朋友，你最好待在宾馆休息。要是想出去，也别太远，在附近走走就行了。我们都不要开手机，有事我会打到宾馆房间。我两小时之内回来，要是没回来，你就自己拼命跑路。如果遇到危机情况就报警。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我也想带你去，可这个朋友从不见陌生人。
我们不是能扮成那什么关系吗？
正因为是假扮，所以更不能去。去了就会露陷。
你不会就此把我甩掉了吧？
真想甩掉你，昨天在火车上你睡着的时候最容易。
四
从宾馆里面出来，邢智像一个老街坊一样，在楼下石阶上的阳光中蹲了五分钟，然后拣了一个无人的瞬间闪进旁边的一条胡同，快步走了七八分钟，又左拐再左拐，再右拐推开一家看似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大门。原来里面还有一个院子，高高的水泥院墙上装着类似电网之类的障碍物。邢智在坐北朝南的一扇大铁门前止住脚步，按下上面的门铃。约莫分把钟过去，一位老者打开右侧小铁门上的观察窗口，看着邢智问道：请问您找谁？
邢智恭敬回答：我找唐老师，您告诉他我叫邢智。
老人看着他说：居士请稍候，待我去通报一声。
说完照旧关了小窗。约莫有等了两分钟，听得咔嗒一声，侧门打开了，刚才那位老人对邢智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说：老板在里面等着您！
邢智跟着老人，走出铁门后面的屏风墙，穿过一片土坪，进了正中大厅。
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迎上来，握紧邢智的手说：哎呀，昨夜梦见一条黑狗咬住我不放，知道今日必有贵客来到，只是没想到是邢老弟啊！
邢智见厅里还有两位客人，忙说：自从两年前得见唐老师，我是一直盼着再见您，今日唐突叩访，实在搅扰了老师的清静！
那位唐老师忙说：老弟客气，我也盼着你啊。来，我介绍一下，这位张真人，是前几日从青城山过来的，想去终南山拜访故人，被我挽留在此数日了；这位居士无欲无尘、无名无姓，自号虬髯客，是我当年在终南山结下的生死之交，他最佩服隋唐“风尘三侠”之一虬髯客，是以得名。明天他们就要起程去终南山了。
邢智抱拳作揖，算是向两位高人施礼致意。细看张真人的确有几分仙风道骨，而虬髯客长须冉冉，更是豪气干云。四人寒暄客气一番之后，张真人首先起身告辞，唐老师很是默契，也未做任何挽留，起身与虬髯客一道，将张真人直送至铁门之外。
邢智看看厅内墙上，仍然是自己两年前见到的模样，那副“大丈夫在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点不含糊”的条幅照样挂在那里。他知道，这幅硬笔书法出自一位得道高人之手，唐老师一直奉为座右铭。再看看茶几上，三个人却摆着四个茶杯，而且只有一个杯子是满着的。明显这杯茶是给自己预备的，邢智拿起杯子将冷茶一饮而尽。
正好唐老师跟“虬髯客”转身回来，见此情景唐老师说：哎呀，那杯茶是给你留的，但是冷了很久啦，我们重新喝热茶！
邢智笑道：唐老师神机妙算，对我的情义从来不会冷却，我必须领情！
唐老师哈哈一笑：我只知道有朋自远方来，但是刚才那位张真人却算出客人是十点一刻敲门，还算出客人小我整整二十岁。于是我在十点钟就给客人倒好了茶水。刚才我们验证了，你正好十点一刻敲门。
邢智听了赞叹不已。
原来唐老师正是天下四大庄家中的“西道”唐千年，从1997年开始，一直和“东僧”章陕合作坐庄，是“5·19行情”的四大主力之一。在以往的秘密交往中，开始还是章陕亲自出面，后来精力忙不过来，就把“西道”唐千年和“南童”叶晓天的关系维护交给了邢智和图玉，把上市公司与“北妪”曹宜妃的关系维护交付给了吴非和常青。后来常青闹情绪，干脆不让他插手这些公关事务了。对于五号曾拓，因为高荒原留下的心理阴影，章陕对他既用又防，根本不让他介入新的人际关系，只让他维系江浙一带的几个融资老客户。
章陕绝没想到，邢智会跟“西道”“南童”成为十分私密的朋友。1998年，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之后，回来的路上邢智以探望老同学的名义，跟章陕请假在西安滞留了两天，其实他根本没去看什么老同学，而是径直找到了“西道”唐千年府上。自此之后，邢智与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唐千年成了莫逆之交。
邢智向唐千年介绍了自己跟章陕斗法、被迫逃亡西域的经过。唐千年听完感叹道：“5·19”之后，我才真正了解你跟章陕的故事，在很多自家兄弟面前，屡次赞赏邢老弟“卧薪尝胆、十年报仇”的胆略和毅力，但还是想不到你行动这么快，更想不到章陕竟对你开了杀戒。我听江湖传言说，章陕对黑道放出狠话，悬赏五百万捉拿你，不管死活。
一旁的虬髯客听着也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他也听闻这事。
邢智解释：我还没砸中他的七寸，真砸中的话，他说不定会把悬赏提到一千万。
唐千年豪爽地说：我很想跟章陕对赌，他请黑道追杀你，我就请黑道保护你，他开价一千万，我就开价两千万，看谁最后能把你竞拍到手！
唐老师千万别激动，章陕现在麻烦缠身，自己都顾不过来，追杀我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现在黑道正愁没生意呢，这种百万大单会让他们挤破脑袋！章陕要紧急护盘，钱字上头肯定捉襟见肘，但也不至于为几百万上千万发愁。
唐老师说的是，这也是我逃亡西部的主要原因。
那你这次准备躲到哪里去？
新疆我熟悉两个地方，一个是喀纳斯禾木村，一个是塔克拉玛干的麦盖提。问题是还有那个写《织云疑云》的女记者跟着我，她吃不了苦，所以我可能会选择去禾木村。
可是章陕也知道你在这两个地方训练过，难保不会派人一路找到禾木村去。
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赌一把，赌他判断我还躲在北京。毕竟那个记者突然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而她的杂志社就在北京，他们会认为她躲进了某个酒店。就算他们判断我们跑出了北京，那也得在北京排查很久之后才知道。
邢老弟，这事虽然是你跟章陕之间的恩怨，但也并非跟我毫不相关，一是章陕玩过我们，还害得我和“南童”双双被罚市场禁入两年时间，二是你我情同手足，并对我毫无隐瞒，我不可能看着章陕追杀你放手不管。虬髯客是我的好兄弟，最爱打抱天下不平，一身武功冠绝天下，十年前就曾夺得过全国散打冠军，后来在终南山一直修炼内功心法，现在是炉火纯青，已臻化境，我想你不妨在我这里安住三两天，让他明天护送张真人上山之后，回头陪你一道去禾木村。有他陪着，你这样难得的市场奇才，定不会有事！
谢谢唐老师！谢谢虬髯兄！我不想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这次前来拜访，一是看看唐老师，二是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不敢用银行卡，也不敢找任何熟人，怕暴露行踪，但我知道找你没关系，章陕怎么猖狂也得让你几分……邢老弟不必多说，为兄我自然明白，我给你马上拿现金过来，十万够吗？
唐老师你看我这样，还背着十万块去逃亡，不是给章陕的悬赏加码吗？两万足够了！
那怎么行？你这次帮为兄净赚四亿，我用钱给你铺路铺到禾木村都是应该的，你可别把我逼成了小气鬼，传到江湖上，我还怎么敢在墙上挂着这十八个字？
原来，在“5·19行情”中，第一波井喷到顶之后，号令群雄的大庄家章陕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准备从所有热门股全身而退，此时他却一边对市场密集发布“大三浪行情”的言论，把包括“西道”“南童”“北妪”在内的盟友都骗得团团转。就在他点燃所有人希望的时候，却又命令手下五大主力仓位悄悄减持股票，当他只剩下30%总仓位的时候，才对核心盟友传出撤退的信号。邢智在章陕对内部下达减仓令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揭穿章陕嘴脸的大好机会，于是第一时间给“西道”和“南童”分别发送了“章陕开始减仓”的绝密匿名信函。开始他们都怀疑这份密信的真实性，并没有及时撤退。直到接到章陕撤退信号之后，才发现这是一场骗局，但一切为时已晚，他们只能不顾一切疯狂出货，有几天把大盘砸得惨不忍睹，惊动了监管层，后来追查下来发现“西道”唐千年和“南童”叶晓天的公司存在重大市场操纵嫌疑，于是对两公司法人唐千年和叶晓天给予两年市场禁入的惩罚。两人公司在“5·19行情”中虽然暴赚，但行政罚没和杀跌出货带来的损失都在四五亿元以上。经此一役，两大主力恨透了章陕，却跟章陕门徒邢智成为倾心相交的朋友。
在章陕秘密坐庄织云科技之时，邢智故技重施，又给“西道”“南童”发去与“5·19行情”时一模一样的绝密信函，只不过这回不再是匿名，而是实名。两大主力此时对邢智已深信不疑，决定要跟章陕好好玩一把，于是分别组织数千散户账户，悄悄跟随章陕在低位买入织云科技。“西道”撒出一亿资金，持仓成本竟然只有每股六元多一点。当股价升到三十元以上，邢智再次发出“跑路”信号，两人都回复说在三十元以上跑光了，并且表示感谢说把“5·19”该赚的都赚回来了。
经过邢智仔细盘问，唐千年承认自己一亿本金确实变成了五个亿，但在三十元以上只走了三个亿，还剩下两个亿特意留在盘内，要放在章陕身边当定时炸弹，找机会狠狠落井下石一把，感谢他在“5·19行情”中对盟友的一番“深情厚意”。
这时，唐千年手下拿来十万现金交给邢智。邢智拿起其中两叠，说雪中送炭，不在多少。
唐千年也不再强求，但要求邢智一定带上虬髯客，以防万一。
邢智坚持不受，开玩笑说如果真遇到危急情形，自己一定朝天大喊一声“虬髯兄救我”，那时不论虬髯兄在哪里，都一定会闻声赶来。
看看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邢智担心孙尔雅一个人在宾馆着急，便起身向唐千年和虬髯客作揖告辞。唐千年独自将邢智送至铁门口，不无惋惜地说：邢老弟，其实你哪也不用逃，完全可以留在我这里，咱们整天坐而论道岂不快哉！你要真的留在西安，我给你十个亿操作，同进同退同享福利！
邢智先谢过唐千年，再婉拒道：大事未竟，寝食难安。待章陕事毕，再来叨扰唐老师。
邢智正欲离去，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唐千年低语：除掉你两亿元剩余股票之外，我暗中观察，盘中仍有数千万股低位伏进的筹码坚如磐石，大有跟章陕共存亡的味道。我怀疑“北妪”也进场了，可能是章陕的一致行动人。你在后面要小心，别被他们联手玩了！
邢智离开宾馆不久，孙尔雅枯坐了半个小时，感到实在无聊。她越揣摩越觉得自己有理，邢智一定是去大慈恩寺拜访哪位大师，或者烧香还愿去了。寺院就在近前，不如跟随前去探访一下，看他玩些什么鬼把戏，真被他碰上了，就说自己也来诚心求神拜佛，问问前途婚姻什么的，他又能怎么样呢？
此时是上午，孙尔雅买了门票，跟着人流走进寺院。门口看着一大堆人，里面游客并不多，孙尔雅想起邢智说过的话，小心翼翼，觉着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很可疑，生怕和其他人挨得近了。沿着几株唐朝古树往僻静处走去，孙尔雅绕过那些烧香叩拜的人们，进了大雄宝殿的后院，见一群人围着一名老和尚，正听他宣讲佛法，远远地立住听了几句因果循环之类的话，又绕过二殿，一下就看见大雁塔了。她围着塔身转了一圈，终于放弃了爬上去的念头，塔里人不多，要是遇到万一，性命丢在哪一层都不知道。
她返身一圈找过来，并没见到邢智。忽见一间僧房里一位老僧正在闭目打坐，见他纹丝不动，她起初还怀疑是一尊雕塑，便忍不住走近多看了一眼，这时面目祥和的老僧突然睁开眼睛说：女施主，此处有你的东西。
孙尔雅环顾四下，才意识到老僧口中的“女施主”就是自己。奇怪了，自己此生第一次来到大慈恩寺，怎么会有东西在此，会不会是邢智留下的？他难道猜到自己会找到大慈恩寺，所以留下线索，难道他已经……她急忙走近，老僧指着桌上一个信封说：女施主，你的东西在此，请自取。
她拿起信封，封皮上什么也没写。老僧说：女施主请出寺开启。
她谢过老僧，急匆匆出了寺门，打开一看，纸上毛笔正楷繁体写着两句偈语：佛光普照路尽处，西出阳关有故人。孙尔雅立时惊呆了，这明显是在预示自己的逃亡之路！她逐字逐句反复念了几遍，琢磨着自己在新疆有什么故人，一个也没有呀，第一句无解。第二句更不解了，要说路尽处，到底是指逃亡之路的尽头，还是暗示自己和邢智生命的尽头，佛光普照又意味着什么，“慈航普度”也有多重含义，有生度，也有死度。
偈语既是老僧所赠，应该只有老僧能解。孙尔雅拔腿转身，沿原路返回寺院一路找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位老僧了，那间僧房的摆设也不是刚才看到的样子！孙尔雅惊出一身冷汗，恍惚着进了大雄宝殿，朝大佛像虔诚地拜了三拜。
刚到宾馆门口，就见邢智从出租车上下来。邢智问她去了哪里。孙尔雅抬头看看大堂的钟表，说去了大慈恩寺，快一个小时了。邢智向孙尔雅要了房卡，递给前台服务员说：麻烦你们把我们房间里的东西拿下来，我们退房。
孙尔雅见他如此谨慎，心安多了。两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旁边没有其他人。孙尔雅马上拿出偈语给他看，说起刚才的诡异之事。邢智开始不信，后来反复斟酌了其中字句说，第二句是提醒我应该去探望故人了，第一句中的“佛光普照”就不知道指什么了。
故人是谁，对我们有益无益？
邢智打断她的话：偈语来得玄妙，必有缘故，你先保存好，以便将来验证。
过了几分钟，行李生拿着邢智的行李箱和孙尔雅的电脑包、行李箱过来。邢智接过，见密码位置没变，又拉开外面袋子拉链，特意设置的小机关还是原样。孙尔雅也检查了电脑包，没发现异样。这时行李生问道：你们的朋友呢？
邢智暗自吃惊，警惕地问：啊……我们的朋友来了？
行李生说：我刚才跟楼层服务员进您房间收拾的时候，发现两个男子在里面，吓了我一跳，他们说是你们的朋友，知道你们出门了在这里等你们，我告诉他们你们不上来了，要他们到大厅来找，他们就出来先下楼了，你们没有碰面吗？
哦，知道了，谢谢你。
差点没命！孙尔雅骇然警觉，杀手竟然跟那名老僧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两人刚进宾馆就找上门来了，看来是在北京就泄露了行踪，西安这边也早做了准备。两人急匆匆出了宾馆，坐上一辆出租车在城里胡乱转悠，中途又换了两辆出租，直到看着安全了些，才找了个售票点买票。最后他们坐在一家餐厅吃饭，眼看火车发车的时间快到了，才直奔火车站，上了去乌鲁木齐的车次。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