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的文化气质和生活追求，在皮越身上潜移默化，深深地溶解在他的血液之中。他盼望得到某种机遇，能施展才华，有一片庄园或一家工厂由他统治，聚敛起亿万财富，买几辆豪华的私家小轿车，能经常听到朋友们对北京烤鸭的由衷的赞美声，模仿法国贵族那样君临世界文化和财富的巅峰、向下俯察人间万象，带着微笑和悲悯，挥洒钞票与葡萄酒，拯救身边一切穷愁潦倒的人……
每当他从大师们叙述的亦真亦幻的情景中抬起头来，身处的社会，还是那个基本上完全平等的、物资供应匮乏的、色调单纯统一的、讲求政治精神效率的社会；一身崭新的中山装，会让邻人侧目而视；从食堂里连续三天都敢买份肉菜吃，便是无比奢侈的享受！葡萄酒在哪里？包法利夫人在哪里？茶花女在哪里？爱思梅哈尔达在哪里？贵族们在哪里？低领口、高束腰、身轻如燕的小姐们都在哪里呢？大师们渲染的法国社会生活，让皮越倾心向往，亦让他深切地哀伤。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的机遇呢？他知道自己早已下定了决心，法国人告诉他什么是财富，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生命的价值。如果机遇降临了，他会像马教导员那样，用四肢抓扯，用床单捆绑，用牙齿咬定，还要加上心灵的拥抱，意志的追随，他必定要纠缠了这机遇，伙同奋斗，舍命拼搏，甩脱这贫穷、平淡的生活，挣扎出一片由自己当家做主、颐指气使，无所顾忌的富裕生活来。
皮越在书中沐浴陶冶，凝神沉思，在司机们看来，真是奇了怪了，呆了傻了，完全的怯懦，十足的笨蛋。一个司机，一年多了，不去开车，却捧着书本，如醉如痴，心安理得，不以在车队里当勤杂工为羞耻，这样混下去，荒疏了技术，减少了收入，远离了同事们，长此以往，怎么能行？这就是不务正业，这就是不思进取、自暴自弃。队长和同事们都劝导他，启发他，让他回到车上，和大伙一块儿去工作。可是皮越笑笑，说自己的工作很好，很舒服，很愉快，乐意在车队里当勤杂工，为大家服务；有什么意见，尽可以提出来，自己一定改进等等。气得队长和同事们觉得他不近人情，不晓世事，是一个不可理喻，无可救药的书呆子。大伙一齐冷了心，要看他把书读到几时，要听他后悔，要等到他捶胸顿足，要瞧他的笑摊儿。
这两年，经人介绍，皮越接触过几位姑娘，有工人，有护士，有小学的教师。媒人们嘴里这些可爱的女孩们，皮越瞄上两眼，不要说心理，先从生理上就否决了。这些女孩们都有一份城市里的、稳定的工资收入，有一张年轻的脸，今后也会有一长段平静而贫穷的生活。可是皮越的心里，有鲁菲在垫底，有师娘那迷人的美丽和舞蹈家的气质，有法国贵妇人和小姐们浪漫而富足的倩影。他了解自己的需要，他记得老师的许诺，他要的是漂亮、浪漫和温柔，要的是如师娘一般的如花美眷。与其说他给师娘下跪，毋宁说他是在为美丽而折腰。师娘是一道风景，是一条准绳，是一把标尺，是美的不可移易的底线。在这个社会里，个人能够坚守的东西并不多，可是皮越下定决心，不惜以青春做筹码，为赢得美丽去赌一把。他相信鲁菲——美丽的学生时代的恋人，或者是另一个天使，正在远处凝视着他，也许已经抬起了脚，裙裾飘飘，正在向他走来。
他已经25岁了，对身边的女人们，有一种本质的感受和认知的超常能力。自从他少年时代，在韶山的木板床上，嗅尝了鲁菲那少女美妙的胴体上散发出来的淡雅幽香，凝视着鲁菲光洁靓丽的青春脸庞，窥看过鲁菲腰臀之间那流畅的曲线之后，什么是理想的恋人，就以鲁菲为绝版，在自己的心灵里悄悄地，牢固地奠定了格调。实际上他那时只有十五周岁，还没有走出少年时代的朦胧和天真，充其量不过是挂在树上的一只被墨绿色的厚皮密密包裹着的核桃，正在青黄转接、半生不熟的时节；鲁菲也不过是一个同龄少女，远没有发育成熟，略显单薄的身体，还没有被成熟女人的激情所通灵充满；纯洁和真诚这一对天使，还留驻在他们的心中。正是由于家庭政治地位的骤然跌落和鲁菲的突然消失，配合了自己人生的变动和振荡，深山沟里那枯燥艰苦的生活，军营中清一色男人们的臭汗和私下里隐晦的探讨和戏说，都无限地升华了鲁菲的美丽和那一段恋情的真纯。将近十年了，皮越始终在深切地怀念那几天初恋的迷人的日子。韶山的人潮汹涌和无边绿色，衬托着鲁菲那天使般的清纯艳丽，这种刻骨铭心的怀念，深深地伐毒了他的心灵。一个被十年前留下的幻影，历久弥新地永恒笼罩的男人，心甘情愿地任它盘踞在灵魂深处，眼看青春一天天逝去，非但不知醒悟，反倒据以为爱的旗帜，把那芸芸众生都视而不见，统统抵拒，不屑一顾。在他那封闭的情感的深处，只渗进了一丝阳光，那就是师娘的倩影和老师承诺的如花美眷。
公司图书馆里的书，有点味道的都啃完了；列宁甩过去垫脚的糟粕，他也翻阅了不少。生活真平淡，应该来点有趣的事情。可是，一个守在车队大门口传达室里的年轻司机，有什么把戏能兴奋一下自己呢？也许，应该和队长说说，再去工地上开两个月的太脱拉，那庞然大物的轰鸣声，保不定能惊诈出点什么新鲜事物来呢。
皮越心里有点烦躁不安，有点心不在焉，有点百无聊赖，有点魂不守舍；书本上的字，怎么全都一排排地扑面而来，不可识读，难解其意？他丢弃书本，广播里的哀乐声骤然响起，悲声阵阵，沉痛莫名；他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惊骇不已，抬头望天，红日初升，并无殊异呀！
毛主席去世了！巨星陨落，万民哀痛，深悼领袖丰功伟绩，不知国家由谁掌舵，中华航船，驰向何方。
皮越的父母，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军队干部，自幼教育孩子，崇拜毛主席对中国共产党和人民军队的缔造者身份和领袖革命的卓绝能力。他自懂事以来，便视毛主席为中国的红太阳；因为小时候在北京亲眼瞻仰过毛主席，在金城吸引了多少同学们的羡慕和渴望。周总理、朱总司令、毛主席都走了，留下了他们未竟的事业；以泪洗面的中国人民啊，内心里承受着何等凄惶的无限哀伤。
单位上连夜搭建了纪念堂，周围的老百姓们扶老携幼，都来鞠躬告别。哀乐低回，皮越身为守灵职工，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整整十天，坚守岗位，不曾擅离半步，让全车队职工，都转换了脑筋，对他另眼看待。
1977年3月，传来允许老三届初中高中毕业生参加高考的消息。皮越怦然心动，专程向老师请教，恰好苏校长在座与老师闲谈。
自那日和马教导员饮酒纠缠之后，皮越又见过几次苏校长，尤喜听他和老师经史子集地纵古论今。老师叫皮越即刻放下一切杂事，集中精力复习功课，这是鲤鱼跃龙门的极佳机会，把握好了，人生的幸运之门会轰然洞开，生发出另一片辉煌天地。
苏校长一派长者风度，只说是“文化大革命”后首次招生，条件较宽，数理化差些，可报考文史专业；金城大学应该收几名“老师”的弟子，以增门楣光辉。
分手时，老师殷殷相嘱，叫他立刻动手，擒住战机，务求跳出工人队伍。又调侃两句：“给大学生介绍如花美眷，可比给工人师傅曲意撮合，方便得多。”
皮越听了老师和苏校长的意见，如获圣旨，若聆天籁之音。他借来高中教材，守定传达室的小屋，不分白天黑夜，潜心研读；把那些队长和同事们的劝谕批评，冷嘲热讽，全当作耳旁风，一味的我行我素，不管不顾。好在门卫的收发、卫生、服务工作，并不复杂，亦占用不了多少时间；但凡误了事，赔着笑脸即可免灾。熬到五月份，上级发下通知，参加高考的学生可以放两个月的假，复习功课，由单位考勤，照发工资。皮越请好假，如获特赦，回到家里，把小弟赶到另一间屋去，自己关门锁户，闭目塞听，把那几本教材，日夜揣摩，书本翻得稀烂，下了透彻功夫。坐进考场，自我感觉极好，阅遍考题，方知多数答案，悬在空中，自己并不能准确判定。乃强作镇静，搜索枯肠，不惜望文生义，把那空白之处，密密麻麻写下，尽皆涂满，意犹未尽时，铃声响起，被人抢去答卷。
如此数次，心里失了主见，惴惴然不可终日，又去找老师诉说。老师见他如丧家之犬，形神枯槁，便觉好笑，轻描淡写地分析：“有苏校长把关，勘查得很严，也混不进去几个。十年了，多少人连课本都寻不到，你还怕天下精英，不来和你争上学的名分？”
皮越听老师说了这些含糊话，似有所悟，又不能自圆其说；细加品位，怎么竟如儿戏一般，全无半点准信，倒透出许多不可确信的气息，教人愈加迷惑。再问时，老师便顾左右而言他，再没有一句整齐点的话。
没奈何，皮越告辞。心里七上八下地，把老师的话反复推敲，终于嗅出些积极味道。天下精英，有天下的大学伺候，金城大学不是延安军政大学，何来吸引八方学子的魅力！想我在校成绩，也算上等，为何就会屈居他人身后，弄到名落孙山，贻笑大方呢？想到此，心下稍安。
未到张榜之时，皮越已知自己被录取在金城大学中文系，心中狂喜，表面却很平静。弃了书不读，和工人们嘻嘻哈哈，手脚忒勤快，把传达室收拾得干净整洁，几乎是一尘不染。车队的职工们看他又换了一副面孔待人，不知何故，都诧异不已，不便问询，私下里相互议论，觉得他行迹多变，心思难测，必不是车队久留之人。
9月1日开学，公司派出专车，给皮越等五人戴上大红花，敲起威风锣鼓，由党委副书记亲自送到金城大学。自公司到金城大学，二十五公里宽阔长街，无数行人驻足观看，这让皮越想起了古代金榜题名时，状元游街夸耀的喜庆场面。
迎着城市喧闹嘈杂的无际人流，他在内心里大声呼喊：“金城大学！莘莘学子的圣殿，皮越来也！”
人生最重要的一页，终于掀开。皮越的生命历程，即将谱写出激荡华美的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