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是国家专政机器的重要组成机构，虽说“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是重灾区之一，毕竟军队接管之后，实质上受到有效保护。七三年七月撤销军管后，公检法三家恢复由政府领导，健全了机构，补充了大量新生力量，成为维持社会治安，稳定社会形势，打击经济和刑事犯罪的主要力量。公检法三家的工作人员，因手中握有生杀予夺大权，历来被老百姓高看一眼，在社会上属于特殊阶层。
毛媛媛分配到法院工作，真是一百个满意，一千个舒心。回到家里，和妈妈、弟弟，美美地快活了一回，多炒了几个菜，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
天色已黑，心情愉快，按捺不住，哄了妈妈，直奔金城大学，寻到皮越，把这天大喜讯，附在他耳旁，故意漫不经心，轻轻述说。
皮越听了，真是喜从天降，情不自禁，握住媛媛双手，温言祝贺。两个人就在天水路林荫大道上，走了两个来回，卿卿我我，说不尽的愉悦缠绵。待到送回媛媛，再到学校门口时，早已锁闭铁门。皮越也懒得叫门，遭门卫白眼唠叨，攀着墙外树枝，向里探看，有一小片空地，就纵身跳下，不曾想落在一对“鸳鸯”面前；这天外来客悄然落下，吓得“鸳鸯”们大叫一声，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皮越无暇他顾，猫腰潜行，疾奔至宿舍门口，回头望去，几支手电在墙边晃动，自己不敢出声，悄悄回到房里，趁着一片鼾声，蒙了头歇息，暗中为自己平安归来庆幸。
自此，皮越和毛媛媛，三天两头聚会，把金城各条街道，走得烂熟于胸；就是僻静小巷，也一条条徜徉过去，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都尽情回忆过去，憧憬美好的未来，只是都留了心计，谁也不说其他异性，似乎两人洁身自爱，只为了专等对方现身显形一般。不管怎样缠绵，如何恋恋不舍，皮越在晚上十一点钟，必须走进学校大门；回来得晚了，门卫就要盘查，还得登记时间，也许还会招来保卫部门的调查和另类关注。
那天晚上，学校院墙边的厉声惨叫，恰好被在学校巡逻的保卫干部听到，两个人急忙循声查看，发现靠墙树林空地上，躺着一个人。用手电照射，头发散乱，脸色蜡黄，略染风霜，应当是个中年妇女。这种女人，半夜时分，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莫非碰到妖怪摄魂？用手在口边一试，还有呼吸；两个门卫，也听到惨叫声，过来查看。保卫干部就让一个门卫，去叫校医过来，他们三人，举着手电，战战兢兢，四处照射，看到二十米开外小树林里，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这个发现，非同小可，三个人一时怔住，不敢上前，保卫干部拔出手枪，推弹上膛；门卫回去取来拖把，试捅那地上的身体，看看是死是活。轻轻一捅，完全没有反应，门卫大了胆子，上前一步，用力再捅，“啊”的一声大叫，那躺着的人忽然跳起，直扑上前来——跪在保卫干部脚下，浑身索索发抖，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一跳一扑一跪，只在一两秒钟时间里发生，保卫干部受此惊吓，大脑已经麻木，拿枪的手也全无反应；若是按照训练要求，作案者扑上身来，可以鸣枪示警，必要时允许开枪擒敌。
三个人喘息略定，就地上拖起下跪之人，扔在中年妇女身边。校医来了，仔细检查，中年妇女并无外伤，估计是受到惊吓，昏厥过去，给她注射了镇静剂，两个门卫搀扶着，连同下跪者，都带到保卫科，连夜审问。
忙了两个小时，结果却是让人哭笑不得。这一男一女，都是七七届中文系学生，男的叫杨文波，来自定西贫困山区，白天收到家中电报，说是父母食物中毒，双双住院抢救，发下病危通知书，叫他立即回去，以防不测；此时已到六月尾，后天就要期末考试，学生们都在复习备考，正在紧张阶段；杨文波家境贫寒，平时生活极为简朴，此时收到电报，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下午，闷在心中，晚饭也没吃，独坐在墙边小树林里发呆。
女的绰号“老大妈”，是个班长，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专为同学们排忧解难。杨文波的家事，被她知道，就四处寻找，要为他想些办法，疏通困厄。直到晚上十点钟，杨文波还是没有回到宿舍，“老大妈”心绪焦急，在校园里四处寻找，终于找到小杨，就坐在他对面，婉言劝解，多方开导，说是人在医院，医生自会尽责，亲属们也会全力帮助，希望他能静下心来，再坚持四天，考完试了，立即赶回去，伺候汤水，洗涮衣物，恪尽孝心。若是此时就走，几门功课明年还要补考，负担就会太重。杨文波是个没主意的人，被“老大妈”和颜悦色地分析利害，感觉有理，心中悲伤，慢慢平抑，沉默片刻，正想站起来回宿舍去，眼前一黑，天上偌大一个怪物，张开双翼，悄无声息地落在两人中间，“老大妈”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吓得不省人事，那怪物却不伤人，转眼间窜出百十米，去向不明。
保卫干部听了二人叙说，又有家乡电报作证，相信这都是实情；只是那从天而降的怪物，是人是妖，却是无法确定。制作好调查笔录，让两个人签了字，再摁上手印，嘱他们不要声张，慢慢调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第二日，学校贴出通知，要求学生不得晚于夜十一点归校；迟回者，不拘何人，一律登记，说明原因。
杨文波是个老实人，吃了这等大亏，闭着嘴，一句话不敢多说，考完试，自赶回家中照看双亲去了。那“老大妈”生平不曾受过这样惊吓，静下心来，百思不得其解，愈想愈觉怪异，幼时所听到的鬼怪狐仙故事，一起跳出来，与那天外来客相互印证，自己一惊一乍地，不能单独承受，就寻了要好同学，附耳低言，绘声绘色，渲染得七分恐怖，三分神秘。
中文系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青年知识分子，谁肯相信鬼怪？见“老大妈”中了邪魔，都来开导，众口一词，说她思想意识薄弱，宣传迷信活动。“老大妈”慌忙分辩，越说越玄，愈描愈黑，受了同学激将之法，在前带路，大伙都跟着，去看鬼怪出没现场。到了墙下小树林里，“老大妈”指天咒地发誓，又把那鬼怪形容一番。皮越在旁笑道：“‘老大妈’，那里有什么鬼怪，既扑到你身边，为何不掠了你升天？我看是个迟归学生跳墙，被你吓了一跳，自顾逃命去了。”“老大妈”听了这等解释，气得七窍生烟，倒竖了柳眉，说皮越是胡说八道，没有一点同情心，专门拿人取乐。大伙听了，哄堂大笑，各自散去。
皮越和毛媛媛，正在热恋之中，几乎天天见面，时时交心，这等趣事，怎能相瞒？媛媛天性好奇，最爱为稀奇古怪的事情激动，听到皮越半夜跳墙，为大学里增加一个天外来客，吓得一对男女几乎发了神经，保卫部门至今还在寻找线索，谋求破案，直乐得前仰后合，喜不自禁，觉得皮越是为了自己，才耽误时间，那这个恶作剧中，当然有自己一份功劳；若是早知如此，应当悄悄跟随皮越，看他怎样爬墙，如何张开双翼，飞落下地，“老大妈”的一声惨叫，绝对阴森、恐怖、尖锐、刺激，耽误了千载难遇的一场好戏，真是人生天大憾事！
皮越忆起在核桃树上，犹豫了几分钟，被郭连长人赃俱获，现场擒拿，骂得狗血喷头往事，今番总算得了教训，见事不妙，撒腿就跑，躲过了一场灾祸。若像往常那样徘徊迟疑，被保卫干部揪住，什么结局，简直不堪设想。
毛媛媛还是小女孩性格，只会欣赏皮越机智、勇敢、健谈、幽默的男子汉气质，却想不到一个人总要行使非常手段的深层潜在问题：每个人都生活在和平的、普通的、正常的生活环境中，那个总爱用特殊手段解决平常问题的人，或者说总爱在宁静的生活中制造特殊事端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古谚说“吃顺了的嘴，跑惯了的腿”。“见事不妙，撒腿就跑”，是一种对生活的游戏态度，是一种解决问题的简洁手段，是一种免负责任的轻松措施，是一种规避烦恼的有效办法。
女孩子们没有时间去想复杂的人性问题，她们需要的是可靠的肩膀和普通世俗煽起的虚荣：一个大学生能在紧张的学习中，每天抽出时间来陪自己，这就足够了。
70年代末，新一代大学生，忤逆文革思潮，接受高等教育，是最可爱的人。久已失学的年轻人，都想有个机会，重新走进学校，补一下文化课；深造一番，自然更是难能可贵。像皮越这样极富沧桑感的男人，在马路上散步，每一步都是那么稳健成熟、气派优雅；这么一个可爱的男人儿，居然会为了我去跳墙，还被人当成妖怪，毛媛媛越想越觉得滑稽，眼看四处无人，就拥紧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皮越和媛媛在一起两个多月了，这种亲昵的待遇，还是第一次享受，不禁受宠若惊，诱发心跳过速，当场冒出呆风傻气，追问媛媛：“你爱我吗？”“不！”“那你为什么亲我？”“我喜欢会跳墙的妖怪。”
皮越一时语塞，这个小精灵，也会奚落人，老师没有说错，果然可爱极了。他就学她，偷袭了几次，都被她轻灵闪避，未能得逞，两个人笑了一阵，媛媛把心中烦恼，犹犹豫豫地说出来，要听皮越意见。
去法院上班之后，领到第一个月薪水，买了些礼物，毛媛媛去吴部长家，当面道谢。正好父子二人不在，只有吴部长的爱人，陪着毛媛媛说话。眼看两人无拘无束，吴夫人话题一转，直截了当，开口为儿子吴百顺求婚。毛媛媛此时，没有思想准备，突然听到这种意思，惊惶万状，找不到什么词儿推脱，就说自己还年轻，刚到法院工作，过几年以后再说等等。吴夫人拉着毛媛媛的手：“百顺几年前就在等你，只想听你一句准话儿，其他事情，全由老人们准备，明年、后年，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
毛媛媛碍着吴部长多年照顾的情面，不好生硬拒绝，只能含糊推诿，好不容易脱身回家，自此以后，再不去吴部长家里。吴部长和夫人向法院打了几次电话，媛媛都没有去接，让同事说自己外出办事。吴部长夫妻二人，准备好聘礼，去媛媛家里说媒。媛媛母亲，一个街道小厂子里的工人，老实巴交地近乎于木讷，见了吴部长夫妇那整齐的穿戴，满口的官腔，全当成领导来家访训话，站在房间里听他夫妻俩说事，许多词儿不能听懂，大概知道是说媛媛大了，应当嫁人，他们包办一切，不用操心费事等等；觉得有些道理，就点头表示认可，几乎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媛媛回到家里，看见那些聘礼，又听小弟说了当时情形，特别生气：婚姻大事，要男女双方互相接触，有了感情才行，怎么解放这么多年了，还要父母包办？吴百顺难道是个木偶，任人摆布？一个男人，这样没有主见，人生大事，都不能自己选择，平时总是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幽默，在家里也和在检察院里办公一样，怎么能讨人喜欢？她就指挥小弟，去退掉聘礼。今天，吴百顺到法院来找，坐了两个小时，说出许多不沾边的话，又代父母亲作了检讨，你说多么烦人？牛不喝水，难道非强按了头不行？
讲完这些过程，毛媛媛委屈得不行，哀哀怨怨，几滴眼泪，潸然落下，依靠着皮越，要讨主意。
这些事情，皮越完全不知，可是他并不奇怪，像媛媛这样的女孩子，走在街上回头率极高，若是没人追求，那才是件怪事。感情上的事，既是最不可强求的事，也是最没准的事。媛媛在吴部长家里出入多年，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和自己才接触了两个多月，早已确定了恋爱关系。像媛媛那样委屈和发愁，根本问题是欠了吴部长人情，解开了这个矛盾，其他事情，自然不在话下。
皮越理清了思路，让媛媛听他的三条意见：“一，欠了吴部长的人情，无法偿还，先嫁给吴百顺，结婚以后再培养感情；没有感情就培养孩子。”
对这个意见，媛媛小声说：“放屁。”
“第二，约吴百顺来面谈，他只要懂得男女恋爱之道，我就能说服他放弃；他要胡搅蛮缠，专扯歪理，不往正题上说，我就修理他的嘴；或者干脆发个蹶子腿，给他来个彻底了断。”
“不行，不行，吴家有恩于我，不能恩将仇报。”
“第三嘛，即简单，又温和，没有半点儿火药味。很快要放暑假了，咱们定个日子，给吴百顺发个帖子，把生米煮成熟饭，看那些眼馋你的百顺、千顺们，有什么障眼法，叫他们尽情施展，偏不信能再迷惑了你的心窍！”
媛媛听皮越说得这般轻松，比去买件衣服还方便，就斜了眼问他：“定个什么日子，发个什么帖子，把谁家的生米煮成熟饭？你说说清楚，我听不懂大学生的高深语言。”皮越听了这话，就拥抱媛媛，靠在路边树上，温言软语，细声慢气地说：“咱俩加一块儿，都五十多岁了，结婚吧！有了自己的小家，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一切都听你安排指挥，行吗？”
媛媛自幼丧父，对仪态端庄、阅历丰富、年纪偏大的男子，有一种隐秘的依赖心理，在部队里对吴部长格外信任，实质上是一种潜在的恋父情结的体现。皮越的话虽然突兀，太直接坦白，但她心里并不反感，这可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的正式求婚。
以前在战友文工团里，偶然回家住一晚，和母亲挤在一起说话，感到十分温暖，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自从复员之后，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家中只有两间平房，弟弟已经十九岁了，独住一间，她只能和母亲同住。这是那种几十户人同用一个水龙头，同上一间厕所的贫民区，每天排队用水桶接水，提到家里使用，脏水还要提到三十多米外的排污井口去倒掉；每天上厕所更是糟心的事，肮脏污秽不去说了，那时时碰到的排队等待，让她忍无可忍，却又无从发泄胸中怒火。
母亲身体极差，每天晚上咳嗽、打鼾，吵得她睡不好觉。自己在部队上几乎养成了洁癖，家中的卫生，费了她多少时间，怎么也搞不干净，长此下去，心力交瘁，何时才能熬出头来？
皮越见媛媛许久不说一句话，也不着急，抱她在怀里，右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打，若是遭到拒绝，他就再等一年，也许会两年，但是一定要在毕业之前结婚，拖过三十岁那可就有点太迟了。
“你有房子吗？我害怕住在小平房里，我再也不想住在贫民区里了。”皮越听媛媛开口就问房子，心绪为之坦然，上个月单位新盖好一栋住宅楼，父母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在三楼分配一套三室一厅住宅；因家中两儿一女，都已成年，父母把原住的房子，又留下一间，以备急用。有此成竹在胸，他漫不经心地说，房子没有什么问题，都是楼房，单住一间也好，和父母同住也行。媛媛又问清楚是有暖气、有给排水、有厕所的房子，怦然心动，咬着他的衣领，说出一些胡话来；“房子，就你们家有房子，难道别人就没有？吴部长家有两套房子，我可是都看过的呀。”皮越听得云山雾罩，不知媛媛到底要说些什么，心里吃不准，怕问错了遭她责怪，就不加评价，由她自言自语地发痴。
兵法上有欲擒故纵计谋。青年男女谈恋爱时，哪一方要是事无巨细，吹毛求疵地务必勘问明白，九成婚后就是二把手地位，操心柴米油盐；而那种但求谋人，不计其他，又不屑咬定话头，抽丝剥茧的，将来必是家中主角，握住舵把子，按照自己的意图，去探寻生活和命运的彼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