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皮越从金城大学毕业，回到原单位上班。
自1978年真理标准全国大争论之后，改革开放已成时代主流。大量农民进城，要在城里工作吃饭，可是他们没技术、没资金，唯一能干的，就是吃苦耐劳，不怕脏累，不争报酬，只求先站住脚跟，再谋日后发展。
在大城市的各行各业中，只有建筑行业，呈现一种奇特的二元状态：一方面，科学技术贯彻得十分严格，各项国家标准齐备，设计、施工、计量、检验是非常认真，一点马虎不得，必须要专业技术人员把关，动用大量设备仪器监控质量；另一方面，手工劳动强度大，需要人手多，铁锨、架子车、肩挑、人抬、抹灰、砌砖、绑扎钢筋、油漆粉刷，又脏又累；还有季节性：冬季到了，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要停工三个月，等待气温回升，年年如此。
这样，共和国改革开放的第一刀，就切在建筑施工行业这块大蛋糕上。几乎是一眨眼间，建筑工地上所有的苦累脏重活儿，全都转由农村劳动力来操作，国有企业的技术工人们，在旁指导教育，监督管理，优哉游哉，喜哉美哉，都成了甩手掌柜，差不多也算得上以工代干，成为班组里的掌权人物。
农民没有技术，只能自发组织起来，选出有头脑的人做包工队长。包工队长也没有技术，只能带领乡亲们干活挣人工费。人工费的多少，活路的轻重，全由国营建筑企业里的施工队长说了算。这样，为了找到活干，得到轻松一点的活干，为了能多算点工钱，让乡亲们多挣点血汗钱，包工队长们纷纷往施工队长家里去拜访，送上一些鸡蛋、老母鸡、清油、当地的土特产等，力争和施工队长们搞好关系，在分配工作时有所侧重，有所照顾。这些小小恩惠，对于每个月只有百十元钱工资的施工队长们，自然对生活上有所帮助，来往多了，相互间少不了投桃报李，往返照顾。到了八一年，社会上传闻多多，说是当今富人，都在建筑企业的头头脑脑之中。事实上提着鸡蛋去找国企干部的事，此时早已蜕化成历史云烟。为了接到施工任务，包工队长送土特产，都嫌麻烦，用一个信封装三两千元人民币，用不着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想要干的活，自然派到手上；资金结算中，略开一点优惠政策，一切就都有了。
冯子规自1977年调回金城，分到建筑公司当一名混凝土工，和在山沟里比较，他也不挑剔，豁出一身力气苦干，再把那些混凝土的专业知识，基本上掌握得熟练；八零年升任混凝土班长，屁股后头跟着二十多个民工，家里也时常有包工头去探望，送些时鲜礼品犒劳。他就到皮越家里，把许多人挣钱发财的门道，添油加醋，变了法儿向皮越述说，似乎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发财故事，只要当个施工队长，就能立马实现。
皮越虽然是大学本科毕业，在机械化公司里，工作却很不好安排，单位业务以机械设备为主，他学的汉语言专业，又是干部身份，专业不对口，只能放在宣传部里作个干事，聊度时日。
皮越是那种不拘身处任何情况下，都要留心国家大事、社会动态的人，对经济问题，有特别的注意。这几年改革开放在建筑行业上引起的变化，他是早有耳闻，冯子规又总来撺掇，希望他能挑头干点大事，自己也可以参加进来，一块儿奔个前程。
皮越早想离开机械化公司，可选择的工作有三种：一是进政府机关，做一名小干部，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地熬下去，三年五载过去，先混个科长干干，若有出息，早日升任处长；今后怎么办，那就看运气和机遇如何了。总之，提供给自己施展才能的机会不大。二是去中等或大专院校，做一名教员，发财没有指望，贪图一年两个假期，也是一种活法。最后一条是企业单位，就眼下形势来看，建筑行业发展最快，发财的可能性很多。自己什么都不差，唯一有点不对劲的，是他的汉语言专业，到了建筑公司，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差事可干。
沉吟了几天，正不知从那里突破时，毛媛媛略展外交技巧，手到病除，为他医治好心头之患。
金城建筑公司，是本行业的龙头老大，资深国营建筑老牌企业，经理偏巧就姓龙，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毕业，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却是地地道道的金城本地人氏。龙经理的爷爷和父亲，都是金城的工商界知名人士。“文化大革命”中，被抄没了一处房产，是一栋二层楼青砖小院，四周合围，坐落在闹市区兰园附近，交通便利，起居舒适。小院现被某机关辟为办公地点，龙经理多次讨要，每每碰壁。恰是此时社会风气大变，阶级斗争，已经放弃，人民权利，可以正常伸张。龙经理盛怒之下，去金城法院立下状子，告了这家单位。媛媛此时已升任助理审判员，具体办理此案。
经济庭长任五屈，对毛媛媛勤学好问，身手利索的工作风格，很是满意，常常对她指导传教，把一些简单案子，交她主办。媛媛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工作勤奋，便是立身之本。几年来没有机会深造，从老同志和领导身上学习，是获得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的主要渠道。
龙经理讨要自己私宅所有权一案，从法律角度来看，案情很简单，关键在于疏导，促成某机关尽快搬迁。媛媛把工作重点放在协调上，几次找到某机关的上级领导，督促尽快搬走，归还私宅。工夫不负有心人，今天就在毛媛媛法官的主持下，公私双方签订协议，握手言和，要在两个月内，无条件搬出。
龙经理对法院的办事效率，心中十分感激，提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一盒长白山野生人参，约合人民币五百元的一份厚礼，专程登门，来谢主办法官。
毛媛媛笑容可掬，不用客气，把丈夫介绍给龙经理，提出要调到金城建筑公司工作的请求。
龙经理心里高兴，又看皮越身材健硕，一表人才，是金城大学本科毕业生，当场答应。
只用了二十天时间，皮越调到金城建筑公司，在经理办公室做秘书。按龙经理的安排，先要他了解公司领导的工作方法，建筑公司的组织和运作方式，而后再去工地现场实践，一步步培养，三五年里，可以成为企业骨干。
大型国营建筑公司的经理秘书，听起来是个蛮不错的工作岗位，每天和经理们打交道，公司的什么机密事都能知道，自然就是领导身边的人。皮越初来乍到，不知深浅，龙经理人在，他就放下工作，跟着龙经理转悠，许多场合，也不知回避；龙经理人走，他就翻阅文件，查找资料，想用一两个月时间，把公司的历史和一切家底子，都弄得明明白白，不留遗漏，有如在大学里读书，把一本教材，从头至尾，研读个通透。
他的脑子里，多少受了小说里人物的影响，把自己的身份，等同于高级首长们的贴身秘书，事无巨细，皆要过问，还想发表点见解，施加一点文化人的影响。他的这种做派，在公司组建以来的历任秘书中，倒是一个特例，有些首开先河的味道。龙经理怎么想，自然不会告诉皮越，要保持领导者讳莫如深的形象。公司办公室郝主任，忍无可忍，寻个机会，找他单独谈话，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强调秘书是在办公室主任领导下工作，重点是文字把关，会议记录和临时各种杂务。顺便介绍了一下公司领导职务之间的关系，秘书工作任务的轻重顺序。
皮越听郝主任那意思，在公司的小衙门里，秘书这个职务，九品之内是排不上了，手上什么权也没有，手下一个兵也管不着，只是提笔在手，为那些多如牛毛的文件、报告、请示、纪要们修改错别字，把住语言逻辑关。拨开了这一层迷雾，皮越觉得龙经理就比那玉皇大帝还要手段高明：孙悟空上天，弼马温职务虽小，总有天马可供调教玩耍，万里长空可资任性驱驰。我一个堂堂金城大学本科毕业生，岂能受这等愚弄，心中压抑之火，烧灼得他脸色晦暗，心绪烦乱，夜半时分，向媛媛倾诉，发泄心中不满。
媛媛听了，拿些宽心话安慰，无非是先锻炼一下，熟悉环境而已；再以手轻击他后背，意在消减怒火，平静心态；法院里工作很累，媛媛不知不觉中，自己先睡了。
皮越躺在床上，把这两周经历，回忆一番，真的是味同嚼蜡，大有度日如年的心灵压迫。乃在心中暗誓：至多三个月，多一天也不能伺候。
自第二天起，皮越坐在办公室里，泡杯茶，拿张报纸，阴沉着脸，学那和尚打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凡送来文字材料，他一目十行，神速扫描，剔改错别字，不假思索，随意勾画；参加会议，叼根香烟，目光呆滞，脸若冰霜，思绪散漫，择重要内容记录，几乎是再懒得多哼一声。周围同事，看他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不知何故，新来秘书，又不熟悉，不便探问；只有郝主任心里明白，看他如此面相凝重，不卑不亢，私下暗中窃喜，看来此人颇有心计，响鼓不用重棰，他若这样熬上三年五载，可能就有接班希望。
1982年初，建筑施工企业承接的工程，计划指定的越来越少，大量民用建筑，要参加招标投标，公开地公平竞争。不能中标，没有活干，干部职工没有工资，后果不堪设想。这种形势的发展变化，促使各施工单位纷纷成立经营办公室，专职了解社会上有哪些工程准备开工，索要图纸，作出施工预算，再各自施展攻关手段，看谁家能拿到工程。像这种事关企业发展生存的科室，公司自然要抽调业务娴熟的精兵强将，配给一些特殊政策，必保承接施工任务这一条生命线的有效运转。
皮越离开死气沉沉的经理办公室，调到经营办公室，一时心花怒放，办了简单的交接手续，当天就走马上任。经营办修主任来自基层，施工经验十分丰富，社会交往也算活络。建筑企业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由上级下达施工任务，没有利润指标，几乎不需要对外交往；如今形势大变，矮子里面拔将军，修主任已经是千挑万拣，百亩地里的一棵独苗了。
经营办的工作分为两部分：内业，主要是参照图纸，套用定额和基价，计算工作量，也就是确定这个工程要多少钱才能完成；外业，就要四处奔走，了解信息，什么地方有工程就往什么地方跑，以接到任务为终极目标。修主任征求皮越意见，他略加沉吟，要以外业为主。
第二天，坐上公司唯一的一辆上海牌小轿车，皮越陪着修主任去省建委和省计委，面见领导，熟悉一下上级的工作环境，相互认识一下，为今后开展工作打下基础。建委的主任外出工作，办公室里一个工作人员，见他们俩来访，对着皮越，笑脸相迎：“‘老二’，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请坐请坐。”
皮越定睛细辨，此人竟是初中同班同学曹春生，居然坐在省级机关里，人模狗样的，竟敢在修主任面前，呼我绰号，玩我锐气；心意到此，还给他一记柔掌：“‘曹三’，几日不见，怎么混在建委里当官啦？”曹春生倒茶递烟，连说不敢，不过在建委施工处里混碗饭吃而已。
“老二”和“曹三”寒暄，一旁冷落了修主任。这修主任在施工企业三十年，深知建委施工处是个要害部门，不但负责对施工企业监督、管理、检查、评定资质等级，凡是大型工业项目或是民用建筑，施工处都有权推荐施工单位，参与评标打分；甚至私下里能够为了确保施工质量，指定大型国营建筑企业承担施工任务。若是哪家国营大企业实在任务不足，这施工处还能向建委主任要求，平衡几个项目过来，总不能让国营大企业的职工没饭吃。像施工处这种要害部门，皮越有亲密朋友在其中坐镇，对公司今后开展工作的意义十分重要。修主任深明大义，此时虽然冷落，心里却十分兴奋，看来安排皮越到外业上工作，可以算得上是英明决策了。
再去省计划委员会，办公室秘书佟紫英，又是皮越金城大学同学，分别不到一年，四年同窗友谊尚在，自然免不了热乎一番。佟秘书在省政府里，可是手中有权，与企业情况不同。听了皮越要了解建筑工程项目的意图，就关上房门，拿出计划处报送来的全年计划大表，翻到拟开工的项目上，请皮越过目。略翻一翻，交给修主任，皮越问佟秘书：“计划大表上都有了，清清楚楚，并无遗漏，要我这份工作有什么作用？只要单位派个人来查看文件即可，看来我又干了一份走马观花、可有可无的闲差。”
佟紫英冷笑着还击：“好你个‘老二’先生，占了便宜还要卖乖，你当我这是资料室，谁来了都可以随便查阅吗？这是国家机密，我看在老同学的情份上给你开个后门，你却要打开天窗说胡话，竟敢贬斥我的工作。下次再来，给你个官腔冷脸，教你知道衙门里的厉害。”修主任翻看计划，抄下重要工程项目，听他俩口无遮掩，信口乱说，明白那种同学关系的热络，非比寻常，心里更加高兴。
龙经理听完修主任的汇报，对皮越另眼看待，特别授权给他，五百元以内开销，不管是请客送礼，还是办其他事情，只要与承接施工任务有关联，不用请示，自己支配，一律公费报销。
皮越手里有了这项经济特权，修主任又是个心胸开阔，只要接到任务，宁愿在二线协调服务，并不在私下里酿醋的老同志，他便展开手脚，按图索骥，把修主任圈定的工作量大，造价高，路途近的项目，排着队跑了一遍，拿回来七个大项目的图纸。修主任就督促预算员们，日夜加班，定出报价，再带上皮越去投标，一个月里居然连续中标四项工程，总计造价七千万元人民币。
龙经理在幕后关注，心里自然特别高兴，在经理办公会上，提议给经营办颁发额外的奖金，以资鼓励。虽说这一次接的任务之多，工作量之大，造价之高，在金城建筑公司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可是这额外颁奖，也是公司有史以来头一回。由于意见分歧较大，功劳不能全记在皮越身上，会议决定奖励经营办公室一万元现金，由修主任酌情分配。
这一个月里，皮越把自己要承接工程单位的关键人物，列成一张表格，仔细分析，认真谋算，制定一套攻关策略：若是男人当家，就买日本或西欧生产的精美的剃须刀赠送，每只两百到三百多元，可算是物美价昂，足以讨男士青睐；若是女人做主，寻个便利机会，给她三四百元钱，请她自己去买社会上最流行的女士背包或提包，只要把购物发票拿来，不再多问一句废话。这种小小手段，安全可靠，和风细雨，随时滋润，正和男女人士心意，又不显山不露水，两人往来，会心一笑之间，心中自有默契。待到关系渐热，投标将到时，就要布设饭局。他平时最讨厌有事没事，凑成一桌的作法，认为不但俗气，而且破坏单位和个人形象。现在由他自主做东，不受别人节制，提前抽出时间，专门在金城四街八巷，到处游荡，把那些宾馆饭店、豪华酒家，逐一探访，弄得心中有数，脚下烂熟。请客时随意报出三五个名目，都是高档去处，时间上听从对方安排，且特意嘱他带上爱人和孩子，声明自己陪同，并无其他闲人。若碰到对方坚持，他也只请毛媛媛单人作陪。席间，迎合女眷嗜好，常以海鲜为主，且少喝酒，不吸烟，声言夫人们辛苦，今天男人节制，专为女人服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