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润田记得皮鼎已经过了五周岁，从广州带来两套衣服和一只四四方方、有无数个颜色各异的方块、能随意拧动、组成各种图案且发出各种怪声的玩具，是新近才风靡广州的音乐魔方；还有一只铁皮的精美的大饼干盒子，都是送给皮鼎的礼物。
“偏心眼，难道我没有儿子？”魏玉莲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楚天娟看房子里没有什么吃的，拿起饼干盒子，琢磨着要打开，先尝尝新鲜。媛媛有些紧张，她害怕这只饼干盒子被当场打开，那种尴尬和拘谨，肯定会让这些聪明的姐妹们、联想到那许多久远的过去和现在，或许自己的房子、家具、彩电都会被蒙上浓重的阴影，让她永远也百口莫辩。
肖润田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只红色的精美的小盒子，刚要开口说话，小付一把抢在手里：“老实交代，给谁买的戒指？”
“谁打开了，就是给谁买的。”
楚天娟放下饼干盒，注视着小付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只长方形的、色彩斑斓的、小巧玲珑的、会随着阳光或灯光的强弱变幻色彩的女式坤表，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目光。
肖润田又拿出四个同样的小盒子，这是他今天送给青少年时期的战友们的礼物，相同的款式，代表他对她们的怀念，对友谊的尊重。为了这一天，他暗访了媛媛的新家，约齐了战友，一块向媛媛祝贺，表达自己的心意。
这太意外了，这是哪里生产的坤表，商场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它值多少钱？这样精巧、时髦、贵重的礼品，让女人们有些心怀疑虑，有些受宠若惊，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爱不释手；她们静静地把玩着，没有人先说话，谁也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寂静；只有那台东芝牌大彩电，不识情趣地继续播演着无人关注的文艺节目。
媛媛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了。肖润田呀肖润田，漫不经心地招惹出风险，又轻描淡写地信手化解，面面俱到，豪爽中潜存着细致和周全，暗中呵护，不留把柄，真让人心存感激，难以忘怀。她想起了他把裤头和袜子塞进裤兜里的神速和镇定自若，由不得笑了一下。
肖润田捕捉到了这个一闪即逝的笑容：“还满意吗？我的战友们，这是瑞士名牌手表，其他内容暂时保密，看你们谁能率先参透，我另有礼品酬谢。”
小付询问皮越怎么不在家，终于有人想起了应该在位的另一位家庭主角。
楚天娟十分严肃地发出挑战：“肖润田，我提个问题，你不准思考，立刻回答，我要看你会不会说假话。”
肖润田微笑着，他十分喜爱这个漂亮而泼辣的楚天娟，一个成都平原上走出来的川妹子；假如没有毛媛媛那摄人心魄的美目流盼，过早地俘掠了他那颗敏感的少年之心，她必然会成为自己爱情生活中的追逐对象。
“说，我们沾了谁的光？”楚天娟大叫一声，把坤表伸到肖润田的嘴边。
这个问题太突兀、太直接、太刺激了，机智成熟如肖润田，一时转不过弯儿，露出一丝略显狡诈的憨态；五个女人齐声浪笑起来——媛媛知道自己笑得不够开心，可是她想笑，她看到了肖润田的窘境；她原本认为他已经百练成精了，能应付一切突然发生的情况，想不到楚天娟一声喝问，居然就点到了他的死穴。
肖润田抓住楚天娟，随着电视机播放的音乐，轻灵地跳起了四步舞，刚找到感觉，中午十二点的新闻开始了。肖润田邀请大家去金城饭店午餐，明天他要回广州了。
对肖润田的邀请，她们不能拒绝，这个昔日英俊的舞蹈王子，曾经勾起了多少女孩子们青春的遐想和无尽的渴望；他今天的穿戴、气质和隐约显露出来的财富，正是代表着改革开放时代先走一步的幸运儿们的成功风采；也许，今后会有机会到广州去，那里有一个自己的战友和朋友，一种值得信赖的友谊，一种值得追求的、对明天的美好生活的憧憬。
中午十二点，皮越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身体疲倦，提着一只旅行包，掏出钥匙，插进去，左右试探，打不开门，正要使劲敲门，门自动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年男人，身板笔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皮越挺纳闷：“你是谁？”他走进去，房子里坐着四个现役军人，门在身后关上了。
皮越有点糊涂了，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可是房子里的家具都是亲切熟悉的，阳台上十几盆花摆放的位置也没有变化，这是怎么回事？
五分钟时间，相互审慎问答，皮越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可是肖润田的叔叔没见到媛媛，也不知道她搬到那里去了。
皮越急匆匆地回到单身楼里的家，无处不在的灰尘，因了打开门窗流动起来的新鲜空气，也飘舞起来了。从电视机上那淡淡的灰尘分析，媛媛两三天之内来过家里，他拾起地上的一个纸团，打开来看，上面一个字也没有，这让他挺犯疑，“怎么回事，她会住在母亲家里吗？”
小妹跟着大哥一块回来，动手打扫卫生。房间里多年没人居住了，屋顶和四壁上吊挂着丝粘的灰尘，拿鸡毛掸子反复拂扫；门窗和玻璃污垢斑驳，用肥皂水仔细擦拭；抹净柜子、桌面、地上的肮脏，掀去床单、被罩、沙发套，卷成一团，小妹要拿回家里去洗，试一下上午才买来的长风牌洗衣机；母亲带着孙子来了，房间里恰好窗明几净，新床单铺得平整熨帖，只是有一层晦霉的味道，一种沉闷闷的感觉，驱之不去，让每一个人都生出一种压抑和不安。
母亲对这种久无人居的房子，有老年人独到的见解：“衣物铺盖，桌椅沙发，哪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的灵性，把这些东西聚在家里，手脚触摸，身体穿戴，铺盖翻滚，加上每天呼吸、说话、吃饭、送往迎来、早出晚归，这就是生活。人是万物之灵，和人在一起，不拘是什么东西，都会顺从着人的意志，沾染上人的味道。这房子多年不住人了，你把媳妇和儿子接来，住上十天半月，小日子自然红红火火，什么晦气，那才是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母亲话中颇含深意，弦外之音是家里不能没有女人，家庭主妇不在，仅靠打扫卫生，读书看报，喝茶饮酒，那永远也酝酿不出来家庭的气氛。
老人们在人世间走动六七十年，仅凭儿子和媳妇不能每周一块来看自己的孙子，问候一下老人们的起居饮食，早就渐生疑窦，私下里颇为担忧了。现如今儿媳将近十天不知居住何处，这事往最轻松里去分析，也是小两口生活中间天大的事件。
实在忍不住，老人得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孙子我们在管，你得把心思放在媛媛身上，她大小有个什么事，怎么办啊？会不会又住院去了？”对上次媛媛住院，事后才告诉老人们，母亲深为不满，她坚持认为，小夫妻的感情生活，也有需要老人们去调剂、去帮衬的时候。
唯一让老人很少去考虑的，是他们把小两口共同的孩子，主要牵扯精力和时间的爱情结晶，无条件地接养在自己的身边，从而给予了成年人太多的时间和自由，弱化了夫妻和子女朝夕厮守、须臾不可分离的共存关系。老人们不知道最聪明巧手的木匠，也做不出比三条腿更简洁的凳子，抽掉一条腿，凳子要么倒地，要么就得寻找另外的支撑。有意识和无意识倒在其次，生活规律却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
中午聚餐之后，媛媛去看母亲。自从开始搬家，她忙得团团转，竟然破天荒第一次忘记了母亲的存在。打开家门，一股腥酸骚臭的怪味扑鼻而来，母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脸色惨白，身体极度虚弱。媛媛吓坏了，家里没有开水，厨房里火炉早已熄灭了。她从邻居家里要了一杯开水，母亲喝了几口，有了一点精神。小弟已经有几个月没回来了，三天前老人生了病，就这样一直躺着，没水喝，没饭吃，望眼欲穿地盼着自己的女儿回来。
媛媛忍不住大哭起来，自己好粗心啊，多亏老母亲生命力顽强，好歹熬了过来，要是挺不住了撒手归西，那可是不能目睹的人间惨剧，让人痛不欲生的不孝大罪。
她去买来一碗馄饨，服侍母亲吃下。再不能让老人自己待在家里了，必须把母亲接到新家里去，把身体调养好，等小弟回来，商量一个安排老人晚年生活的好办法。
可是凭媛媛一个人，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母亲接到家里去的，这么远的路，还有那四层高楼；有谁能帮助自己呢？太远的人不行，只有肖润田，他住在叔叔家里，离这儿最近，只能去找他了。
肖润田来了，路边上停着一辆上海牌白色的小轿车，他走过去，和司机说了些什么，就招呼媛媛上了车。
用一张干净的床单，把母亲那脏得怪味熏人的身体包盖严实，肖润田把老人抱上了车，媛媛匆匆锁闭房门和院门；十分钟之后，车停在媛媛的新家门口，肖润田抱着老人上楼，司机开车走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母亲很累，吃下一点食物后，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媛媛单独面对肖润田，心里多少有些紧张，问他为什么那个司机肯送老人到这里来。
肖润田笑了，说是人碰到非常之事，就得有些非常的办法，只不过是给了司机一百元钱，请他帮帮忙而已。
媛媛出去给母亲买衬衣、衬裤、毛巾、牙具等等，肖润田很有礼貌地和她分手，什么时候再见面，他心里没底；他很少表露内心的情感，不善于多情而缠绵，他迈着坚定的脚步走了。明天，他要回广州，自己的许多事情在等候处理，出来十天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媛媛扶老人去卫生间，母亲对坐便器很好奇，使用之时，可以顺便稳稳当当地歇着，实在是方便得很。
老人一辈子没洗过淋浴，她闭着眼睛，坐在蓬蓬头下面，热水如雨，源源不绝地喷涌着，媛媛给母亲从头到脚地清洗得干干净净；老人兴奋得像儿童一样快乐，可是很乖，好像媛媛是母亲，她自己宁愿回到儿童时代去。热水，对一个体弱多病，过了一辈子清贫而辛劳的生活的老人来说，是那样地温暖、体贴、舒心而又善解人意；她靠在女儿身上，抱着一条颀长健美的大腿，皮肤光泽而富有弹性；这是自己的女儿呀，这就是老有所依吧！
媛媛看母亲有点累了，索性把母亲背了起来，慢慢地回到卧室，脚下有水，地有些滑，她万分小心地把母亲放在床上，拿一条毛巾被包裹着，吸尽残存的水分，给母亲穿上刚买来的、绵软合体的贴身衣裤。换下来的衣服，她卷在一起，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明天上班时，丢在垃圾箱里；但是不能说，老人们节约惯了，不会扔掉还能用的任何东西。
这一夜，母女同卧一床，由于自我反省加剧了心灵的内疚，媛媛钻进母亲的薄被窝，把她拥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母亲顺从地依偎在女儿的身边，她不再孤独，不再害怕，知道女儿孝顺而体贴，在度过了多少个因病痛、孤独而苦熬的夜晚和白天之后，现在终于可以安稳地睡觉了，她甚至都来不及问一下这房子是怎么回事，就非常疲倦地进入了梦乡。
媛媛记得很清楚，自己小时候常常这样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倾听那壮健的心跳声。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才十岁，小弟只有六岁，在为父亲守灵的夜晚，烛光闪烁不定，姐弟俩依偎在母亲身上，母亲紧紧地拥抱着这一双儿女，眼泪一串串地流淌着，跌落在媛媛的脸上；那时候多么孤独害怕呀，万一母亲扔下儿女们不管，那可是天塌地陷，求死不能，求生无门了。
媛媛紧紧地拥着母亲，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还不到六十岁，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她死撑苦熬，吃尽了人间辛苦，佝偻了身躯，花白了头发，过早地走到了风烛残年的人生迟暮时节，母亲的生活道路，伴随着清贫和病痛，实在是太可怜了。
当她意识到母亲将不久于人世时，一个寒战从心头升起，媛媛不能没有母亲，她下决心把老人留在身边，再也不能让她回到那个小平房里去，孤苦伶仃，望眼欲穿地盼望子女们走进家门。
媛媛轻轻地把母亲放平，盖好被子，擦去她眼角的清泪；年纪大了的人，高兴了就会流泪，她理解母亲的心思，轻声地说：“放心吧，女儿和你永远在一起，伺候你，给你养老。”一串眼泪慢慢涌出来，母女俩都哭了。人世间，母女之情本来就是最可信赖，最能相互依靠的，只是很多人为身边俗事忙碌得忘记了，忽略了母亲的存在和母亲的痛苦。
星期一早晨，皮越到办公室去报到，向修主任简单地介绍了去庆阳施工处收集掌握的情况。他打电话给媛媛，相互约定中午十二点在法院门口见面。
媛媛故意拖延五分钟走出办公室，不想在众多同事面前和皮越见面，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哭起来。虽然只分别了十天，她一个人可是费尽了千辛万苦，重新建立了一个新家；还有母亲的病痛和衰老，他要是早回来哪怕一天，她也会对他心存感激。可是现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来了，站在马路对面，穿着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衣，像一个凯旋的英雄，昂首挺胸地，等待妻子来迎接，带他到新的家里去，享受美好的生活。
“哼，别得意得太早，今天非刹住他那猴急的毛病，我妈在家，非熬他到后半夜不可。”媛媛想恶作剧一下，心里有了些轻松。
终于看到了媛媛，虽然穿着工装，依然高挑美丽，仪态万方地穿过马路，走到自己身边；他的心抽紧了，呼吸有点急促；媛媛没有说话，用肩膀轻轻地撞了他一下，示意他跟着走路。
“这些天你住哪里了？你妈的院子里我昨天下午去过了，门锁着。”皮越忍不住连声讯问：“现在干啥，去吃饭吗？”
“不，回家。”
“家，哪个家，在哪？”
“在前边，一会自己看，问也不告诉你。”
路过一家商店，媛媛买了一只小巧的暖瓶，母亲老了，手上没有一点力气，拿不动家里的大暖瓶；小暖瓶可以放在母亲身边的小床头柜上，什么时间都能自己喝到开水。
皮越把小暖瓶拿在手里，仔细观看，除了体积小，并无什么特别的地方，问媛媛买它干啥，她笑而不答。
到了家门口，媛媛打开门，把他推进去，万分得意地说：“怎么样，还不错吧？”
皮越关上单元门，反身把媛媛搂在胸前，急得媛媛大叫起来：“妈，皮越来啦。”
皮越哪里肯信，到卧室一看，丈母娘果然一脸病容，躺在一张大床上。看到女婿，老人往里挪了挪身子，不知道是想让女婿坐下，还是担心自己不该占据了这张新床；眼泪流出来，老人没说话，望着高大强壮，西装笔挺的女婿，她轻轻地哭起来。
皮越很有礼貌地问候了老人的身体情况，这才有时间打量一下这间卧室：房间刷得雪白，漂亮的花窗帘，一张大床，大立柜，穿衣镜；他又看了厨房和卫生间。
媛媛很谨慎地压抑着激动告诉皮越：房子是她租的，家具是她买的，母亲是她接来的。看到皮越满脸疑惑，她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顺势把他推倒在沙发上，她正想坐在他腿上撒娇，突然像触电了一般受到刺激，异常神速地把皮越强拉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塞在他手里，连声催促：“就在金城百货大楼，你去买单人床来，要板式的，哈尔滨生产的，颜色和这些柜子一样的，他们会送货上门，马上就给组装好；我做饭，你快点回来。”
皮越没说出一句话，被媛媛推出了门，他有点迷惑，有些糊涂，走到马路上，掏出一支烟，点着了，他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理出个头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