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0月中旬之后，媛媛果然践诺，再也没有登过单身楼的门，皮越一人独处，调理饮食起居，一周之内，倒是清闲自在，在家里时时捧着书，温习功课。十一月份最后三门功课要考试，再努力一把，文凭就可以拿在手里，正是到了用功时候。
谁知十天过后，有些若隐若现的情绪，开始缓缓纠缠不休，白天尚可抵御，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书本上的铅字，就都有了灵性，不仅单字跳跃不定，且可成排位移，上下窜动，分明读了两遍，却是浆糊一锅，无甚头绪；再要集中精力强记，便有件东西昂然而起，伸头探脑，让他坐立不安。
皮越因有豪言壮语在先，自然不肯示弱，到了忍无可忍之时，提起一根哨棒，到楼下无人空旷场地，把老师传承的技艺尽情使出，抡、扎、崩、点，抢步探身，走马回旋，舞得风声呼呼，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回到家里，连同一身臭汗，蒙了被子睡去，倒也是个灵验偏方。
只是三天过后，此偏方失灵，心中鬼魅，又来时时兴风作浪，不肯片刻停歇；就是红日高照之时，亦敢公然蠕动，在大庭广众之下，借取眼前异性之力，与他纠缠顶撞，不肯稍有宽恕。皮越虽然层层设防，千方百计抵御，有时一人独立难支，苦难深重之时，方才领悟到媛媛“从此不来单身楼”的温柔话语，实在是近乎于大国绝交的凌厉举措；自己的应声承诺，简直就等同于在黄河上拆桥沉船，自绝生路，实在是太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以至于现在无桥可走，无舟摆渡，只能遥望对岸，声声呻吟，徒唤奈何。
抽劣烟，喝浓茶，饮辣酒，借以消磨精力，麻痹神经，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街坊上兴起打扑克的游戏，把两副牌合在一起，六个人分成两伙，间隔了坐下，相互照应着出牌，以先出尽手中牌为赢家，也叫“争上游”。此种玩法，人多牌杂，技巧繁复，可充分发挥智慧，成为大众喜爱的游戏，兴盛一时。
皮越天资聪慧，稍加演习，成就了高手技艺。自此每天晚上，在马路旁高悬的路灯下面，与众人一搏牌技，总是玩到半夜时分，无人奉陪之时，方才回家。上床休息时，还要与那鬼魅面对，你来我往的撕扯一番，方能昏昏然沉入梦乡。
长此以往，如何应对？两个星期之后，只好涎着脸面，到媛媛家里，帮助洗菜做饭，诸多杂务，尽揽手中，态度之友好，手脚之殷勤，令媛媛忍俊不禁；但要留心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要时时防备，只围着母亲转悠，不给他半点可乘之机。
皮越此时有什么办法，只能望梅止渴，那真是苦不堪言。饥渴至极时，但见闲花野草扑面而来，迷漫在街头巷尾，身前脚后，皆可果腹；只是自幼受传统美德教育，早已深入心灵，在家门口偷食禁果，那可是万劫不复的大罪恶。每当想起在海南岛的短暂生活，那种天高皇帝远，君命有所不受的自由气氛，便充斥身心。阿霞那早已经淡忘了的身影，又在头脑里渐渐清晰起来。哦，多么可爱诱人的海南岛啊！
媛媛听到公布第一榜的消息，自然高兴。长时间的独身生活，有诸多不便之处，每等到皮越来买粮换液化气罐，他便要提出条件，等价交换；媛媛身边年轻人不少，只要她肯说话，哪个都踊跃向前，争相出力。对门住的一个青年，姓臧名嚣，生得浓发黑面，粗眉大眼，孔武有力，平时脸若冰霜，冷淡待人，却对媛媛十分敬重，以大姐相称。十几公斤重的液化气钢瓶，臧嚣能一手提起，径上四楼，脸不红心不跳；许多媛媛不能胜任的繁重琐事，臧嚣都大包大揽，主动承担，让她省了不少心力。
现在老公果然要分房子了，独身的日子即将成为历史，她首先想到的是母亲还得随自己住。前些日子小弟回来，看到母亲和姐姐在一起，非常放心，留下一笔钱，拜托姐姐多费心力，他急匆匆地又回广州去了。皮越对请老丈母娘去新家住的打算，也没什么意见，两室一厅吗，给老人一室足矣，尽快结束单身独居，那才是生活中的要旨。
皮越寻个机会，扯住媛媛，在客厅里自然不敢海陆空俱全地打一场全面战争，只能选定标的，放开电视音量，出动特种部队，局部小打小闹，消磨心中块垒，求得身心暂且平安。
第二榜名单公布了，皮越榜上有名。看来龙经理签署的意见犹如定海神针一般，任凭众人喧闹，纷纷议论，自己是凭工作成绩，硬碰硬分得住房，完全不受影响。
破天荒地头一回，媛媛亦来看第二榜，皮越又领她去看房子：两间卧室各有十五平方米，客厅超过二十平方米，厨房、卫生间、阳台，都比媛媛现在租的房子面积大，真让人称心如意。也就是十天半月之内，第三榜公布的同时，就要发放钥匙，可以择佳期入住了。
小两口何等兴奋，把夫妻怎样居住，家具如何摆放，还要添置那些东西，逐样议论一番；憧憬未来的幸福舒适生活，实在是一件让人神清气爽的事情。
终于熬到了发布第三榜的日子，皮越慢悠悠地站在人群后面，极目浏览，居然没找到自己的名字；慌忙之中，睁大眼睛，把那几十个名字又看了两遍，仍不死心；再从头看起，片刻之后，可以确定无疑地证实没有自己了。他转身直奔朱经理的办公室，从轻轻敲门到重重擂击，许多人从办公室里探头来看，见他怒容满面，谁敢来招惹，都缩回去，静观事态的发展。
皮越又去找党委书记，办公室里没人；找后勤副经理，办公室里没人；找房产科长，办公室里没人。可是，领新房钥匙的人却排成长队，房管员在挨个唱名核实，交钥匙签字，有条不紊地工作着。皮越急得六神无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理不出个头绪来，直到下班，仍不见领导们的影子。他找到朱经理家、书记家、后勤副经理家、房产科长家，这四个人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分明是在躲藏，集体有意识地隐蔽起来了。二三十个如皮越都失去机会的人，怒火中烧，聚在一起，破口大骂，愤愤不平。皮越没把自己降低到普通百姓的水平，他回到办公室里，把重要的催款凭证、起诉书和往来财务资料，收拢起来，拿一个包都装进去，剩余各种资料，弃在桌子上不动；回到家里，把包丢进一只空纸箱，复加一脚，踢到床下面，不再搭理。
长夜难明，皮越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眼睁睁盼到天亮，跳起来吃了早点，又去各个办公室搜寻朱经理等，仍然找不到人。
有那忠厚好心的长者，看皮越阴沉着脸，不时敲打经理书记的门，怕闹出什么事来，私下里悄悄告诉了他的父母。两个老人听了，一齐赶到公司，先看了榜，心中有数，待找到皮越，父母挟持了他，回到家中。儿子皮鼎似乎也特别地懂事，坐在父亲腿上玩耍。两个老人苦口婆心，讲出许多道理来，无非是人多房子少，先让给别人，下次再争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等等。皮越任凭父母劝说，既不反驳，也不表态，木木呆呆地，眼睛望着天花板，自个儿发愣失神。
吃晚饭时，媛媛来了，她听婆婆电话里说有急事，只认为是皮鼎生了病，得知是到手的房子又泡汤了，一时受到刺激，花容失色，坐在沙发上也发起呆来。老人们看了这般情形，知道他们对住房寄托了太大的希望，突然遭遇挫折，深受打击，不能自拔。婆婆再三劝慰媛媛，说是欢迎他们小两口来，腾出最大的一间房给他们住等等。媛媛和皮越呆若木鸡，四目对望，两心空悬，只是说不出话来。
半晌，媛媛缓过劲来，恨恨连声地说：“金城建筑公司的领导也太不讲信用，欠债收回来了，过了河就拆桥，难道天下就没有个轮回，他们就没有求人帮助的时候？”老母亲病在家里，不能久留，媛媛安慰皮越几句，自己气愤愤地赶回家中。
第三天早起，皮越来到朱经理办公室门前，悄悄倾听，有人在里面小声讲话，他便轻轻敲门，里面没人应答。皮越点燃一支烟，平静一下心态，待到对门经理办公室的文书来了，他打电话告诉保卫科长，说是有贼钻进朱经理房间，被自己堵在门口。
保卫科长王安代，接到这个电话，立刻跑上楼来，皮越再敲门，还是没人应声。王科长叫秘书拿钥匙开门，秘书小于说是找不到钥匙。皮越心情焦躁，飞起一脚，踹开房门，朱经理和房产科长在里面气得面色青紫，怒目相视；王安代一看情形不好，躲到楼下去了。皮越一个箭步，抢到朱经理面前，一手指着他的面门，怒叫道：“说，为什么把我的房子扣下了？”
“你的房子，哪个是你的房子？”房产科长荀宇奇疾言厉色地斥责皮越，顺势起身，逼上前来。
皮越正在火头上，容不得这种为虎作伥的小人，集全身力气，向他左肩上一掌击去：“坐下，狗仗人势的东西，老子一会儿跟你说话。”荀宇奇冷不防吃了这一掌，只觉得半边身子立时崩塌，骨软筋麻，向后踉跄两步，轰然跌坐在沙发上，右手抱住左肩，再也不能动弹。
朱经理看这架势，知道很难脱身，索性把调房真相一股脑说了出来：“第三榜本来有你的名字，上级组织部门来人，说是公司有十多个离休干部，必须给他们五套住房，两个大套，三个中套，由离退休办公室自己安排；包括分新房后倒出来的旧房，也是离退休办公室自己分配，我们只好按上级指示办。”
“调五间房，九十六套房子偏要把我的房子调掉？”
“每一个人都这样问，我这个领导怎么当？总得有人让步，有人作出牺牲嘛。明年还要盖楼，可以优先考虑你。”朱经理试图安抚一下皮越，他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
皮越看到朱经理语言暧昧，搬出经理头衔压人，轻描淡写地想蒙混过去，把事情拖到明年，不禁勃然大怒：“我问你，龙经理批示的我的住房申请你看了没有？”
“没看，几百份申请，我看不过来。”
“那去年经理办公会的决议你总该知道吧？”
去年开会时，朱还是副经理，参加了会议，他不能否认，只好点点头表示认账。
“既然你都知道，我超额完成了任务，收回来一千二百多万元，你为什么不按办公会决议兑现？一千二百多万元，够再盖两三栋住宅楼了。”
皮越步步进逼，朱经理自感理亏，一时无言以对。
朱经理办公室里吵闹，人们不敢来看热闹，也不想劝解，直到机关党总支书记带了几个干部来，朱经理才咄咄逼人了：“你一口一个龙经理，那你去找龙经理解决吧，不要在我这里胡闹。”
皮越再要批驳，几个干部，把皮越连拉带劝，弄到党委办公室去，开导思想，解决矛盾。
房产科长荀宇奇说皮越打伤了他，郭书记即派一名干部陪他去职工医院拍了片子，看看伤在哪里，轻重如何。
上午要下班时，皮越才摆脱了众人的劝说纠缠，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桌子上放着一封省自学考试办公室发来的信，拆开一看，《婚姻法》与《合同法》不及格，他也不及细想，冷笑了一下，岂有此理，还要老子明年补考！
下午上班，同事向他递个鬼脸，遥指修主任办公室；皮越不解其意，凑到门前，听到朱经理在训斥修主任：“工作是大家干的，怎么能记到一个人的功劳簿上？经营科十几个人，都是吃闲饭的，只有他一个人是英雄吗？”皮越听到这里，禁不住怒火中烧，撞开门，扑到朱经理面前，伸右手揪住他胸口衣襟，爆发出一身猛力，把他扯到自己办公室里，指着桌子上堆满了的三四十公分厚的各种资料，恶声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些就是我一年多的辛勤劳动，难道把功劳记到你的账上不成？”朱经理挣扎了要走，被皮越向后一推，跌坐在长椅子上，再顺手抓起一沓资料劈头盖脸扔到朱经理身上，再抓再扔，霎时间文件、材料凌空飞舞，落得满地都是，“给你，都给你，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皮越怒火填膺，无所顾忌。
修主任看闹得太过分了，慌忙阻挡，哪里拦得住；皮越指着朱经理大叫：“混账东西，狗屁经理，老子从今日起，不伺候你们了！滚，你给我滚出去！”朱经理见他如此暴怒狂野，哪里还敢招惹，低眉敛眼，悄悄起身，溜出门外。
皮越拉开办公桌抽屉，打开柜门，匆匆拣选了些自己的日常办公用品，装进包里，向办公室四处一看，修主任和几个同事都在注视着他，由不得长叹一声：“国有企业，金城建筑公司，亏死我了，真让人死不瞑目！”分开众人，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门去。
十二月中旬，本应是冬日萧杀季节，北风呼啸，瑞雪纷飞，可此时偏是红日高悬，并无寒流来袭。黄河边上，还剩下些浅薄沙地，寻一块干净地方，皮越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青灰色的河水，漫无声息地静静流淌着；下一步怎么办呢？再回去上班是不可能了，梦寐以求的一套房子，伴随着自己二十年的工作阅历，无数的艰辛和智慧，勤劳和汗水，被朱经理随意地埋葬掉了。今后怎么生活，他不知道；去哪里工作，他心里没谱；他只是心里堵得慌，思绪纷乱，头大如斗；想到媛媛、儿子，还有那个身体虚弱的、躺在自家床上、不久于人世的老丈母娘，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红日渐渐西沉，当最后的阳光消失时，冷风微微吹起，皮越打了个寒战，终于一跃而起，奋力搬起几块大石头，抛入河水里，自己身上也承受了一些浪花飞溅，拍拍沙土，慢慢走回家去。
别了，我那两室一厅的中套住房；别了，寄托在房子里的美好幻想；别了，二十年汗水浇灌的苦熬苦盼；别了，国有企业里那份舒适稳当的工作。路灯昏暗地照耀着，远方沉浸在一片无边的黑暗里。还有希望吗？希望在哪里？希望破灭了，希望隐身在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1989年12月31日，媛媛告诉皮越，由于拿到毕业文凭，自己被任命为经济庭副庭长。她原本想用这个喜讯冲淡一下他的哀伤，让他高兴起来，可是，皮越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没有祝贺，没有说话，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一直等到电视里敲响了新年的钟声。
1990年元旦，一个寻常的早晨，皮越年满39岁。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皮越年届四十，莫大的困惑团团围裹了他，虽左冲右突，百般拼搏，还是拥抱不住希望之光。
我的路，在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