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玉器店里，贺师傅测试手镯硬度，辩明色彩，称准重量，细察并无裂纹，说这样的一对手镯，价值三万到五万元，全看买者有多大经济力量。“另一只手镯的成色怎样，我没看到，不好说，天底下没有一对翡翠手镯的种质是完全相同的，可能比这一只好得多，也可能差得多，我这是大致估价，给你做个参考。”
天刚黑，皮越走进媛媛家门，自从当了经理，这还是头一次来看妻子。丈母娘仍然躺在床上，满面病容，身体极度衰弱，看到女婿来了，挣扎着要起来，媛媛扶她坐稳，老人说：“你要常回来住呀，我活不了几天了，对不住你们。”
听了这种话，皮越心里难过，劝慰老人：“妈，你好好活着，就住在这里，孝敬长辈是儿女们的本分；我们年轻力壮的，来日方长，不用为我们操心。”
这些话皮越说得颇有人情味，媛媛心里高兴，脸上还没来得及表露，传来一阵敲门声。
皮越不想见媛媛的客人，躲在卧室里不肯出来。媛媛当然知道他的心思，三言两语地慢待来人，一刻钟时间即开门送客，换一副笑脸，到卧室和丈夫说话。
又是敲门声，媛媛再出去应对，皮越仍躲在卧室；这一晚，共来了三拨访客，到晚上九点半才安静下来。皮越看到客厅里堆了许多礼品，这些人都不肯空手来，想必是有事拜托或是事后来答谢。
媛媛从礼品中抽出四条红塔山香烟交给皮越，他放在茶几上：“留一条，来人了可以待客。”
“待客？我一个女人，为什么要用香烟待客？”媛媛拉开一扇柜门，里面有十几条烟，“这些都给你留着，熏黑了你的心肝肺，别来怨我。”
皮越趁机提出想用一万元钱，亦想好了媛媛盘问时的一些含糊借口。
刚刚提起兴致，要与丈夫周旋一番，被他开口讨钱，登时泄了气。不就是一万元吗，全部给你，我不会因此而分心走神、长吁短叹。媛媛此时，有丰厚的存款和源源不绝的供给渠道，她不在乎这一万元；但是，也不能多有泄露，他若是时时来讨要，宠惯坏了，三来两往，不知会惹出多少闲气。
媛媛轻轻地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一张报纸包着厚厚的一沓钱，摆在皮越面前的茶几上：“你的钱，全在这儿，我没动过，清点一下吧。”不待他表态，又去卧室里，抱出来被子和枕头：“先在沙发上将就一下，委屈你了。”媛媛转身，长发飘动，回卧室与母亲同床，把丈夫弃在一万元现金面前，这可是他的全部财富呀。
卧室的灯很快熄灭了，皮越调小电视的音量，斜靠在沙发上，燃起一支烟。看来，她租房子、买家具和电器，真的没有用我的钱。她为什么不用我的钱呢？是她有很多的钱呢？还是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唯一的一万元，她舍不得花呢？他分析再三，心里没有准确的判断。
他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试用了一下这些新购置的书柜、写字台、电视机和茶几：板式家具平整、光滑、简洁，设计精巧，用料考究，结实耐用；只是他对乳白色不太喜欢，偏爱那些毛栗子一类的凝重色彩。对妻子的选择，他持欣喜和赞赏的态度，只是有关住房、家具、电器一类的高品质的生活必需品，理应由男人来主持和选定，那才有一家之主的地位和尊严。
媛媛不肯多等几天，擅作主张，构成事实，这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不能接受，无法容忍。朱经理的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埋葬了他对国有企业最后的耐心。本应属于自己的两室一厅的新房没有了，给媛媛的信誓旦旦的承诺破灭了；在住房和经济收入上矮妻子三尺，让他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躺在沙发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卧室里有自己的妻子，有妻子的家，她和母亲住在一起；老人的喘息声，伴着时时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他听着心慌，感到轻飘飘地，不知是哪一阵风，会把自己又吹落到不可预知的地方。
媛媛扶持老人去卫生间，耐心地守候在门口；望着她那颀长柔美的身体，皮越忍不住招手示意，甚至还吹了一声口哨，可是没有得到期望的反响，母女俩又一同回到了卧室里。
沙发有点窄，翻个身就有坠地的危险；沙发有点短，双腿蹬直，非头即脚，就会顶撞在扶手上。皮越小心翼翼，在这狭小的平面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半夜里，恶兆连连，枕下的一万元钱，要么不翼而飞，要么幻化成乖巧的精灵，在房间里四处隐匿，害他翻箱倒柜，追踪寻找，不能缉拿归案；天快亮时，这精灵终于撞开窗户，一跃落在地上，撒开野性，夺路窜逃；皮越大吃一惊，飞身跃出窗外，一跤跌得臀背酸痛，待要爬起来追扑，精灵早已不知去向；惶急之下，一声大叫，蓦然惊醒，正是南柯一梦，自己连被子卧在地上，伸手向枕下探查，钞票还在，哑然失笑时，眼中余光里，媛媛身穿睡衣，裸臂抱在胸前，倚在书柜边，漠然地注视着他。
多么败兴，首次在妻子家里过夜，去沙发上独卧，自地板上起床，匆匆洗漱了，拿着一万元钱，出门而去。
还是坐在院子里的方桌边，马师傅坚持手镯要卖一万元，皮越只肯付九千元；且把一只手镯还给他，讨回自己的三千元钱。
双方僵持了半个多小时，段经理示意皮越应该走了，买东西不可太过缠绵，披露出欲罢不能的韧性，正是买家的一大弱点。
皮越有些按捺不住，甩出一万元，让他在买卖合同上签字。马师傅把合同阅读完毕，提笔补上：院中绿石，价三千元，两项合计一万三千元整。又把合同递给皮越。
马师傅的这着哑招，似窥破了他的心思，揣摸了他的底牌一般，不露声色地要洗劫干净他口袋里的全部钞票。
皮越心中暗暗称奇，市井阡陌中，果然广有宝物，暗藏异人。看他头发蓬乱，面皮黝黑，身穿百衲衣，脚趿灰布鞋，一柄旱烟锅，吸得滋滋作响，云雾吞吐中，呛得人口目干涩，他却自在裕如；如此粗陋市民，生意场上作价，竟不容人削砍，分毫不让，一意孤行，任你有多少说词，他只是不肯出手成交。
没奈何，只好倾囊交钱购物，在合同上签字画押。马师傅出门，片刻间领来七八个小伙，提了滚杠、绳索，把绿石自地下撬起来，推倒在滚杠上，一路拖拖滚滚，把这绿石安置在办公大厦一层楼专营五金用品的商场中央。皮越叫来会计、出纳，用细刷蘸水，清洗洁净；再请来书匠，择巨石平坦处，写上“绿宝石，售价五万元”字样，总算安置妥当。
五金商店顾经理，本来不同意他放置石头，被皮越扯到没人处，说是此宝石实价三万元，喊价五万元，若有人买，分百分之十现金送给顾经理；再说有这宝石镇店，自然一传十，十传百，可保商场生意兴隆。
顾经理听了，频频点头，果然日后顾客流量大增，都围着宝石议论纷纷。碰到个把识货人，顾经理依皮越传授，说是此宝石腹中有胆，若有人出钱剖开，可得大块美玉——秦始皇的和氏璧便是自宝石腹中剖取，制成传世玉玺。历来民间传说，自会不翼而飞；这种神话，传得沸沸扬扬，来观看者日见增多，捎带商场生意也红红火火，顾经理喜不自胜，终日里盯住这大块顽石，不敢稍有疏忽懈怠。
皮越只凭口舌，免费为绿石寻了块寄宿宝地，一边弹压段瑞林，叫他沉住气，不可去商场里乱说，坏了顾经理的财气；一边去看贺师傅，讨教了一些国内知名玉器商行的地址，动手写信，分别寄出去，介绍自己收藏的翡翠手镯、乃绝世珍品云云；再委托贺师傅，但有识货人来到金城，务必介绍到公司来洽谈买卖。
自此，皮越正式下海经商的第一个惊险跳跃，已然完成：一万三千元，倾囊而出，换了一对翡翠玉镯，用两方手帕，分别仔细包扎，悄悄藏在身上隐秘处；再寻两卷铁丝，用布缠绕，外拿白净纱巾包裹，当着段瑞林和会计、出纳的面，锁在保险柜抽屉里，贴上公司的封条，再锁上柜门；对三人千叮咛万嘱咐：公司事业成败，在此一举，务必仔细看管，保守机密，不可丢失。大伙宣誓完毕，皮越给每个人一律在原工资基础上增发两百元，以示新领导新气象新胆略，果然大得民心，三位部下，都死心塌地，要为公司效力。
1990年4月，春风和暖，万物复苏：柳树枝条，随风撩人，槐树新芽，满目青翠，又是迎春花、丁香花竞相怒放的时节。皮越哪里有心思去欣赏大好春光，只是担心天气渐热，身上衣裤单薄，一双手镯，难以久藏身上。他站在窗前眺望，繁华金城，尽在眼中：道路上车水马龙，日夜喧嚣，高楼大厦，一栋栋拔地而起，大商场多起来，商业益发繁荣。人们都在抓紧时机，积累钱财，只有自己怀里揣着一双手镯，每日里以体温相濡，呆立窗前，像望夫石一般，企盼有人打来电话，给自己送上发财商机。正在凝神苦盼着，果然有人敲门，问明了他就是皮总经理，便亮出工作证，却是派出所的一名警察，要请他去见所长面谈。
皮越自肚里寻思：我做公司生意，可算循规蹈矩，身上无钱，已经是久不出门，每日里在办公室祷告，只盼生意人光临；如此安分守法，尚有警察光顾，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于所长是个中年人，很懒散地坐在办公桌后，看到皮越，全无客套，亦不让座，开口就问：“你有一块宝石，一对玉镯？”皮越猝不及防，应声回答：“对呀。”
“宝石为什么放在五金商场里卖？”
这个问题如何回答，皮越一时语塞，不知于所长问话后面，真正的企图是什么。
“坐下，把诈骗过程写下来。”于所长指指墙边上的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有一支圆珠笔，几张纸，他起身出去了。
皮越听了“诈骗”二字，恍然大悟，忍不住冷笑两声：“什么鸟，敢在我头上乱叫！”他哪有心思写什么作案交代材料，放眼四顾，仔细观察这一方保境安民的公安长官的办公室兼值班寝室，究竟和普通单位有什么不同。
这是间平房，有二十平方米左右，一张单人床，隐在一排大柜后面，柜子里可能是辖区的社会档案把？墙壁上是几面锦旗和一些黑白照片；好家伙，办公桌上方，居然挂着一枝手枪！皮越笑了一下，这个马大哈所长，哪天送了命，还不知道谁人如此大胆；目光向下，大办公桌子上玻璃板压着几张照片，最显眼的一张，七八个男人相聚，其中一个美貌女人，正是毛媛媛。这让他大吃一惊，正要仔细端详一下，于所长进门，看他如此放肆，大喝一声：“老实一点，坐到你的地方去。”
皮越不紧不慢，伸手自墙上连枪套掠在手中，看于所长面色惨白，忍不住笑出声来：“就你这号所长，犯在我手里，连降三级也不解恨。”一扬手，把枪扔向他怀里，枪绳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圆形弧线。
于所长收了枪，音调降低八度：“你是谁？干什么的？”
皮越也神秘兮兮地指着照片说：“我受你这位阿庆嫂秘密指挥，你问一下不就明白了？”
于所长满面狐疑，抓起电话，连皮越都听到了毛媛媛那圆润甜美的说话声：“对呀，我都领导不了啦，你替我好好管教一下吧。”
于所长满面堆笑，给皮越让了支烟，说是有个姓马的市民，告皮总经理欺负他不识货，以三千元买走了价值五万元的宝石，等于是诈骗，派出所想了解一下情况。
皮越看于所长人还算老实，又是妻子的熟人，也就把买翡翠玉镯的过程，叙说一遍，最后总结：“马师傅强行搭上块大石头给我，应当是他强卖；那石头三五吨重，我怎么能搬到十二楼上去？不过是为了放在一楼方便些，顺口胡编个高价而已。于所长，你要是喜欢，拿一千元来，石头归你了，抬到哪里去都行。”
于所长听了这段故事，觉得蛮有趣，沉思着念叨：“调查研究，太重要了，不能只听一方讲话，社会实在是复杂得很，人的私心是越来越重了。”
皮越又嘱咐于所长不要声张，被人识破了真相，石头失去寄宿，就抬在派出所里存放。
小小风波，片刻平息，马师傅无意之中，又帮皮越结交了一位朋友。人生路途漫漫，各种朋友都不可少，平时既可畅饮欢悦，往来交际，紧要三关时又能拨云见日，消灾解难，那全看因缘起转了。
回到办公室，有两个中年男人在等候，段经理介绍双方身份，原来是天津来的宝石商人，听了贺师傅的推荐，要来看翡翠玉镯。皮越与他们攀谈一会，感觉上都是内行生意人，就对他们低语数句，一同出门。
到了贺师傅办公室里，皮越拿出手镯，天津客人仔细把玩，详加问讯，反复品鉴，又征求贺师傅的意见，最后敲定六万元，不能再多一分。
皮越思忖，这对手镯到底值多少钱，自己一个外行，只怕永远也搞不明真价。此时正在开创事业，一万三千元老本放空，心里十分虚怯，眼下翻成六万元，终是踏实现金，先挣了这笔钱再说，就点头承卖。
双方签订合同，立下字据，天津人打电话回去嘱令汇款，要待五天之后，现金现货，当场交割。
到了天津人拿钱提货时，皮越手捧双镯，想到媛媛若戴在手上，一定玉臂生辉，身价倍增，只可惜都没敢让她看上一眼，不觉心生遗憾，默默地告罪礼毕，在玉镯上各吻一下，以示依依惜别。
天津人又把玉镯仔细核查一番，撩开衣襟，皮带上挂着黑色厚皮革小方包，两人各收放一只，扣上，再用手绢连皮带与方包仔细缚住，颇有些专业护卫味道。看到买镯人如此珍重，皮越心中隐隐不安，似乎自己一时马虎，丢失了传国玉玺，惆怅不已，惶惶然若失魂落魄一般。
怀抱巨款，潜回家中，连吸了五支烟，一颗心总算平静下来。想我皮越，但凡出手，无论是承揽工程，倒腾钢材，买卖电器，催讨欠款，无不出手抓钱，马到成功。如今一头栽进采矿行业，不过是略施小技，把自家钞票，左手换到右手，凭空翻转，一万三千元就变成了六万元整。这种把戏，再施展个五七回，挣到五六十万元，买一套三室一厅大房，还怕媛媛不连夜搬回来同住？家庭问题，女人要挟，皆迎刃而解。历来刃是好钢锻造，如今看来，钱才是锋利无比，任何疑难，以钱刃相解，莫不立竿见影，峰回路转，化险为夷。
身边有六万元陪伴，皮越自觉底气雄壮，虽然身居陋室，亦觉蓬荜生辉，乐在无穷了。只是钱乃死物，唯由人智慧运用，以钱生钱，滚动聚财，方可积成大器。
皮越买了一只密码箱，留五千元在身边，把五十五沓十元大钞用报纸包裹停当，锁在箱中。此番不行鬼魅伎俩，雄赳赳地，白日里大摇大摆，送去母亲家中存放，让父母大人仔细照看，妥为保管。
自此后，他人在办公室里，心去四海邀游，专门打探哪些行业可以发财致富。凡是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规蹈矩，掰着手指头数钱的营生，他都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专捡那些政策盲点，发达秘诀研究，寻那些有机可乘，能成倍地挣钱的行当打听，终于探到一条捷径，可直取财富之门。
原来陕西省潼关，乃是大西北之峥嵘门户，出潼关向东便是河南省境；潼关两侧尽是崇山峻岭，异常险要，自古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直到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军队也是被阻挡于潼关以东，屏障了大西北不落入敌寇之铁蹄践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