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越早就看到了金和钟。此人当年在班里温和友善，言语不多，凡事不争人先，亦不落人后，个子矮自己半头，他怎么就会仕途通达，一下子跃上副专员的宝座呢？皮越百思不得其解，摆脱众人纠缠，坐在金副专员身边，想讨教一些官场上的学问和手段。
这种场合，金副专员哪里肯谈官场私密，笑嘻嘻地夸奖皮越，说他年轻时应该去当男模特：“好身体，好身材，没灾没难，整日里乐乐呵呵，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安逸。你看，我可是要去河西战天斗地，与风沙干旱拼搏为伍去了。”金副专员轻描淡写地描述着自己的升迁。
邓连胥在潼关损失了两万元，他的妻子完全不肯相信，那么大的一场暴雨，死了许多人，怎么报纸和电视都没有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不便明说，就编排谎言来蒙混过关？妻子是个企业里的工人，两万元是他们和父母的全部财产，其中五千元还是外借的；发财不成，本钱总得带回来，凭什么一场大水就会冲得干干净净，空着两只手回来交差？她已经痛哭过两次了，背上了五千元外债，她承受不了，那得多少年才能还清啊。
邓连胥在家里受夫人的逼问追讨，心情灰暗到了极点，被人强拖到这欢送会上来，看到皮越神采奕奕，谈笑风生，衣装笔挺，皮鞋铮亮，不禁心中大为叹服：“这个‘老二’，真是不简单，果然有大将风度，赔了五万元，居然还要损兵增灶，把自己大大地装扮一番，压制住失败之后如影随形般的晦气，仍然笑嘻嘻、雄赳赳地面对人生；这种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今日回去，也要找出压箱底的新衣裤，穿戴打扮好，振作起来。人生路还长，保不准哪一天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寒碜衣裤，笑对皮越倾情夸赞：“‘老二’，你真伟大，向你致敬，我五体投地佩服你！”
这种恭维，同学们听了，莫名其妙，不解其意。皮越自然心领神会，拍拍邓连胥的肩膀：“老弟，此一时，彼一时，皇帝轮流当，明年到我家；抖起精神来，要八面威风、昂首挺胸地做人。”
老大妈组织这种聚会，游刃有余，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不会冷淡或忽略了哪位客人，她笑问皮越：“还有情书吗？当着同学们的面，大庭广众之下，光明正大地奉献，那才叫一往情深呢！”
杨文波和皮越分手数日，见他气宇轩昂，也是大为叹服，扯住他求取发家致富的经验。皮越诡秘地对他附耳低言：“皇帝的新衣显露的是真龙天子的肉体，佛像的金装包裹的是千捏万塑的泥胎；你有什么打算，说出来，我给你设计一副行头。”
这种语言，似乎包含了许多不可言传的意境，杨文波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他心里清楚，这个“老二”发财了，走的是正道还是邪道不得而知，他今天表演“人靠衣装马靠鞍”的市侩哲学，八成是在为下一步的什么新鲜举措铺路搭桥吧！
四桌酒席，大家团团坐定，费晓梅讲了几句开场白，同学们三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七嘴八舌，东拉西扯，很快热闹起来。皮越倾听了一会儿，无非议论的是些爱人的工作、孩子的学习、住房是否独立、自己工作不太顺心等等，并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他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多少有些失望：这么多同学，难免其中藏龙卧虎，若是放过这个机会，今后恐怕不会再冒出个专员厅长什么的，创造团聚一堂的机会。心绪催动，他端起酒杯，挨个桌子去敬酒，对那些仪表稳重、穿戴端庄的，仔细询问工作岗位，讨要名片备用；忙了两个小时，三十多位同学，除了金和钟、费晓梅、佟紫英在政府机关任职、十五个人在学校教书、两个人在医院里搞行政，其他人都在厂矿企业里工作，完全脱离了本职专业。这个结果，真是太出乎意外了——学中文专业的只有在政府机关里或是文化研究部门工作才是正道，去学校教书，已经是大材小用了，怎么还要去厂矿企业任职，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最让他寒心的，是下海经商的角色，自己是独一份扮演，不但绝无同行，而且除人们逢场作戏、祝贺恭维之外，并没有谁肯真心理解，更不谈要身体力行了，似乎改革开放的春风，完全忽略了这些不惑之年的社会栋梁们。
皮越是形单影只、特立独行了，高举着一只巴掌，无人应和。知识分子们从骨子里瞧不起小商小贩，痛恨那些挖空心思谋取别人钱财的人，对他们始终留存着天然的警惕性，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心态，完全不屑于与这些人为伍。
这种外热内冷的境遇，让皮越十分寒心，千不该万不该穿了一身名牌服装，于无形中拉开了和同学们的距离。他想起了“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的歌词，在内心里争辩：“人靠衣服马靠鞍嘛，有什么可奇怪的？学古汉语的中文系学生们，真是一帮土老帽，可怜兮兮的，自己不知道多少斤两。”又喝了几杯闷酒，益发愤愤然抑制不住，想要寻个机会讲话。
皮越的内心波澜，费晓梅似乎是早已洞察到了，她端了一杯酒，隔着桌子与他邀饮：“‘皮老二’，干杯！给我们发表点高论，调节一下气氛，如何？”
皮越听了，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把音量拔高了五度：“同学们，大家好，今天，我借给金副专员送行的酒席，说几句话，与在座诸位老同学共勉：
“改革开放已经十年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守在机关单位、工厂学校里固然不错，可是我们之中究竟能闯出来几个金副专员？国营的全民体制之外，有更加广阔的一片天地，那里最需要文化、知识和才干。多少盲流、劳改释放犯、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泥腿子、工地上的包工头们发了大财，变成了乡镇企业家和让人垂涎的万元户。同学们，你们服气吗？二十年后，这些人将会依赖手中的巨额财富，成为各行各业的财阀阔佬，在各个领域里叱咤风云、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地把中国的经济命脉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同学们，怎么办？现在不拼搏，将来我们只能仰人鼻息，苟且偷生，匍匐在地，坐看‘白日依山尽，且为稻梁谋’了。
……
皮越的一腔怪论，讲得慷慨激昂，且那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痛苦地宣泄出对金城知识分子们安于现状的失望和惋惜。他停下来了，几十双眼睛望着他，都在等待他继续讲下去，这些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养尊处优，早已习惯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皮越的奇谈怪论，虽然突兀刺耳，却能振聋发聩，教人耳目一新；同学们思考着，陷入无边的沉寂之中。“啪，啪，啪”一双巴掌拍响了，声音清脆而孤独，是金副专员在奋力鼓掌；一些同学尾随着，掌声渐渐响亮起来，皮越如释重负，得意地坐下了。
“说得好啊，皮越同学，”金副专员大声赞叹：“真不愧是我们这些书呆子中间的先行者。俗话说，先走一步，天宽地阔。我今年初去东南各省考察学习，珠江三角洲的经济活力，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公路上那些数不尽的厢式大货车，昼夜不停地穿行着，把原料运进来，把成品拉出去；进出香港的通关口岸上，永远排列着长长的、一望无际的车队。那里的人们做工、经商、哪怕是投机倒把、偷逃税款，可他们全都在拼命地干着，好像这改革开放的伟大政策、明天就要停止执行一样地急不可耐。同学们，不等不靠，分秒必争，一身臭汗，你追我赶，这种生存的压力和动力，我们身上没有，我们早已习惯了读书看报，慢声细语，按部就班，迟到早退；工作没压力，生活没压力，思想没压力，将来呢？难道还是没有压力的工作和生活在等待我们吗？
“大家看看皮越，他是衣着光鲜，西装革履，一身名牌，春风得意；一眼可以看出，他比我们有钱，比我们会花钱，比我们会享受生活。可是，正是他，胸怀远大，十分敏锐地看清了东南沿海的富裕和大西北内陆地区的贫困。差距太大了，不是我们十年八年能追赶上来的。叹息没有用，坐等也不行。我是走出金城了，到酒泉地区去工作，谁有远见卓识，谁能吃苦耐劳，河西走廊里有的是发财创业的大好机会。半年之后，我就会熟悉政务，站稳脚跟，哪位同学要来，我举双手欢迎，尽可能地提供优惠条件，让你们一展身手，实现抱负，十年之后，成为河西走廊里的大老板、大企业家；那，才不枉了我去河西工作一场。”
掌声——热烈的掌声响起来，皮越举杯，遍邀全体同学，为金副专员的盛情美意而干杯！一片响应声，大伙都兴奋起来了，许多郁郁不得志的同学们，纷纷倾吐着自己的失意和无奈，渴望着能有朝一日，去酒泉地区闯荡一番，成就自己心中的宏伟事业。
转眼间到了1992年，邓小平以他那八十五岁的高龄，视察东南沿海各省，发表了著名的南巡讲话，肯定建设经济特区是改革开放最成功的经验之一，号召全国人民进一步行动起来，解放思想，步子迈得更大一些，加快经济建设的发展速度。
广播、电视、报纸，每天都在宣传邓小平的南巡讲话精神，东南沿海各省市的经济飞速增长，许多人发财致富的典型经验被总结出来，广为宣传报道。皮越贪婪地倾听着、分析着、总结着，终于发现了一个也许是最浅显明白的秘密，这让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所有的成了大气候的发家致富的典型人物，不管他们今天怎样风光无限，到处受到传媒和人们的追捧，但是他们在成为经济界的成功人士之前，几乎全都是些出身微贱的小人物，既无学识也无才干，只不过是为了糊口谋生，找到一个岗位，立刻全身心地投入进去，长时间里拼命工作，多年之后，小有积累，择机独立创业，从一间房子，几把剪刀，或是一个小厂，十几个工人起步，千辛万苦，逐步成长，渐渐地在同行中一枝独秀，成为林中翘楚；尔后是钱多胆壮，大刀阔斧，突飞猛进，直至同行侧目，领导倾情，传媒追捧，成就今日的明星人物。年广九、步鑫生、鲁冠球、史玉柱们概莫能外；其他如大邱庄、华西村们，也不过是个人发家致富的集体翻版而已；至于广东崛起的四小龙，江浙鼎立的苏州、无锡、温州等富甲一方的地区，究其根底，无不是扬长避短，长时间地契而不舍，渐渐形成优势，把每一元钱都投入到生产和流通中去，尽快做大做强，在尽可能大的范围里，独霸一方。至于广东有港澳资金支撑，江浙有海上贸易的便利，京津有首都的凝聚力等等，固然是万分重要，可是有些沿海省份，仍然是举步维艰，跟在经济发展大潮的后面哀哀呻吟，不知自己优势何在，究竟该从哪里下手。如此看来，天时地利固然十分重要，人是第一位的，政策是第一位的，敢想敢干，不怕失败，锲而不舍，长期奋斗，才是成功的不二法门。
想到这里，皮越静下心来，总结自己下海拼搏的经历：开局即目光高远，寻找能一举发财致富的机会，企图毕其功于一役，实现大富大贵，终身享用；其实倒卖钢材批文，贱买贵卖玉镯，只不过是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偶然商机而已；既然掘到了第一桶金，便应瞄准一项业务，长期地坚持下去，锲而不舍，务求通达；矿山淘金是多么好的一条发财致富的门路啊，为什么在大洪水消退之后，自己没想到再组织一些人去从头创业呢？山沟里有金矿，有设备，有熟悉的业务和销售渠道，也许，秦岭的深山沟里，早已经又聚集了大批的矿主和矿工们，机器声和爆破声又会昼夜不息地鸣响起来吧？人是不怕死的，有财富的地方永远都有人在追逐不舍，淘不尽山里的金矿，再苦再荒凉的地方，也阻挡不住淘金人执迷不悟的脚步。
皮越大大地后悔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倘若当时有此远见卓识，哪怕是具有傻狍子的本能，在哪里受了惊吓，一路狂奔之后，歇息片刻，必定要返回去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也会大受启发，保不准今天早已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顶级人物了。
后悔归后悔，皮越在社会上又闯荡了两年，虽然一无所获，几乎就是在靠从前的积蓄度日，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又被他抓住了一宗大生意，也就在是这三两天之内，就会有个结局。
接受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他守口如瓶，对任何人只字不提；特别是对妻子加强戒备，每次见面，对媛媛来个三缄其口，不露半点风声。他想事成之后，给她一个特别惊喜，再买下大房，理直气壮，冠冕堂皇地举家迁入，实现自己多年来的夙愿。可是，自从脑海里闪现出秦岭山中的金矿后，他决定还是冷静下来，房子再过几年买也不迟，集中资金，早日创业发财是沿海先富起来的人们的主要奋斗经验之一；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到了老大徒伤悲的人生晚秋，一切可就全都晚了。
盼星星盼月亮，福建省的两位客商终于来到了金城，皮越殷勤接待，巧为安排，让他们先看金属镍样品，再见主管销售的经理，然后是切断一切音讯，坐等他们恭送佣金，登门求告。
这套把戏，一如当年倒卖钢材指标，只不过镍仍然由国家控制，市场上不能随意买卖。那些生产上必需使用、却又没有购镍指标的乡镇企业，只能挖空心思，派出精干人员，不惜高价重金，云集到金昌市去购买；一时间鱼龙混杂，采购员们各自施展手段，拉关系，走门路，请客送礼，长线交往，短线突击，把个镍都金昌，闹腾得人满为患。
计划内每吨镍四万五千元，市场价炒到每吨十万元，中间差额巨大，诱人涎水长流，无数的人咬定苗头，要在这双轨价格上致富。怎奈那镍是国家必不可少的战略储备物资，国际上也是供不应求的万分紧俏的货色，冶金部有专门督察工作的小组，长驻在金昌市；总公司又颁下种种工作细则，一旦成品入库，则层层设防，上至总经理，下至库房保管员，人人都有专职在身，几乎把成品镍看管得壁垒千重，完全纳入国家的掌控调剂之中。
自改革开放以来，企业不断地获得了一些自主权。镍公司在完成了国家下达的生产任务之后的超额生产部分，几经争取，反复交涉，冶金部为了调动企业积极性，终于打开政策口子，允许企业自销百分之三十。于是，这一点灵活的自销镍，虽然数量不多，竟成了全中国的采购员们眼中的黄金指标，谁有本事买到，谁就是企业的功臣，巨额的差价加上奖金，是每个在市场上跑动的人的追逐目标。
皮越有这等本事，能用每吨七万元的价格，拿到五吨镍的提货单，另要十万元佣金，存入自己的银行存折里。这种条件，狮子大开口，实在有些苛刻，福建客商多次摆酒设宴攻关，他是吃喝不误，同时决不吐口让步。没奈何，生产急需等不得，只好忍痛，带着银行汇票，跟随皮越直奔金昌，交割汇票；皮越拿到提货单，马不停蹄地坐夜班车回到金城；福建客商亦追到金城，守候银行开门，即在皮越名下存入十万元人民币；皮越在一边看得清楚，三个人六目相对，存款单与提货单兑换交割，立马分手，各自走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