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迷蝴蝶”所含的典故，让我结识了一只两千年前的蝴蝶。这是一只与人同形的蝴蝶，或者反过来说，这只蝴蝶让人与它同形，同思想，同呼吸，我相信这只蝴蝶就是我8岁那年所看到的蝴蝶，一只从梦中飞过的蝴蝶与一只从坟墓中飞出来的蝴蝶，应该是同质的，它超越了身体，蝴蝶就在此时被抽象为“魄子”，而它一旦被抽象，就得到了出入身体的自由，回归混沌，就可以回归两千年以前，或者穿越两千年而到达现在，对于现在来说，两千年以前和两千年以后是相同的混沌与测不准，而对于前世今生和生死来说，它的混沌与两千年前后也应该相同，蝴蝶因为这个混沌而被抽象成“我”，“我”亦因这样的混沌而被抽象成蝴蝶，在这抽象的过程中，“我”复生成蝴蝶，得到飞翔的自由，得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蝴蝶也被“异化”为人，获得思想，获得沉重，获得尘世的幸福与痛苦。据此，人们可以相信，两个人，一男一女，被尘世压迫、压制的一对恋人，有理由从裂开的坟墓中飘然而出，重新获得在尘世中比翼双飞的自由与幸福，这样的想象，与“我”在梦中和梦醒来与一只蝴蝶同体同质，何其相似。
蝴蝶与“我”就这样地互换与互化。一只“魄子”与蝴蝶为什么会有不同？因为前者来自坟墓与梦，而后者只是一只毛虫所化。前者成就了人类解脱生死困扰的思想，而后者仅仅归类于昆虫学。
绿水苍鹰
这--方水面蜿蜒向数10公里以外的山脉走去，水来的方向就是两岸青山的走向。我看到水绿到不可想象，要么重新定义关于绿的概念，要么别把这样的水色称之为绿。后来我知道水深达到50多米。但这里不是大海也不是湖泊，这样人工修成的大水面，被称为“水库”，有长度而宽度不够气势。
小艇行进在水面的时候，我觉得这应该算是在三峡上缩略的行进，只是那里的山更为险恶陡峭，江水更为混杂、磅礴，置身任何一处水面，人类都能回到自己的来处，我体会到了生命初的混沌与神秘，它来自我对水的敬畏与想象，来自我由此水想到的咸腥大海与静影沉璧的大湖。
游艇上共是一行六人，其实这种行游并非水上漂流或者目标明确。它的全部意义来自旅游收益，而上艇的人只是觉得到此一游不虚此行。可是，你用心领略，也会被这深春的山水所打动，草、树、竹，它们的绿，像是刚睁开眼的婴儿，那目光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真诚、稚嫩，这样的初生之绿与节气同步，与地气共生共长。山高不过两百米吧，两岸全是这样的小山，却看不到山体本身，全是这绿色植被严严地盖实了。植物的高度亦与山的高度协调，没有一棵参天大树，而你可想而知，如果真有参天大树，长在这里，却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它将破坏全部景物的协调性。有些树枝横伸到水面，调皮、坚定。
开艇的师傅让我们加钱，说可以去“景点”然后就讨价还价。另加的钱可能归他，从他把艇开得左右摇摆的高兴劲上就能得出这判断。起先我们吃了一惊，接下来觉得这样左右侧着要翻覆的“危险”有点刺激。那两舷在倾侧时溅起的水花，真有点“劈波斩浪”的意思。“景点”原来只，第二辑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片裸露的山崖，赭黄色的土，看起来有些风化的石头，在这里分布了几十个小小洞穴，开艇人用他的方言作着我们听得并不全懂的介绍，不全懂也好，省去了可能产生的误导而直达中心意思——那些大大小小的崖壁洞穴是“老鹰洞”。就在这一刻，我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故事，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年轻的山里人在豆油灯下收拾自己的绳索，这贫苦人的屋子里只有母子二人。久病在床的母亲，对出门的儿子叮嘱了几句，儿子说，没事的，妈，放心。然后他出了门。母亲听到柴扉吱呀响了一声，她的心里便突突地乱跳，她又喊了一声，是希望儿子别去了，但是，过了一会，她没听到儿子熟悉的足音。几天以后，人们在这个被称作“老鹰洞”的地方，发现了她儿子的尸体。这个为母采药的孝子，挂在悬崖之上。我稍稍想了一下，一时没想清这个私下抄袭《二十四孝》卧冰的故事，与这个“老鹰洞”之间，有什么关联。
下一个“景点”称为“妖怪洞”，其实我一目了然，就是风化的泥石壁洞相连通，起风的时候，会引起类似“埙”样的叫声，或高或低或怪，依据其物理性质而定。六人中有熟悉这一带水情湾汊的，说有个湾汊特别好，要再去看。开艇人说，现在去不了啦，那地方网箱养鱼，有许多拦网。便顺大家之意，把艇靠上一茶竹木丛生的小山，下了艇，有人采得了大棵的竹笋，有人采得几根荒山野茶。笋的数量不少，足够食用，而采茶纯粹是采野趣之乐。
开艇人不断催促，不仅是他急着回程，更担心这山的主人找来会有麻烦。艇走得稍慢的时候，会看到那些养鱼的网箱的附近山上，在树丛中露出些简易小屋，这是看守网箱人的住处，现在则没见到人影。想来每处的守鱼人，多则两个，少则一个。同行人中则有为守鱼人担心的，说一到晚上，除了水，就是山，山笼罩在有形的树木草叶和无形的黑暗之中，生活会孤独得无法忍受。这确实是个问题。可是，我想，在别人看来是问题的，在守鱼人自己那里肯定不是问题。孤独并非与独处孪生，一个人身处闹市，不见得不孤独，而一个独立生存在世外桃源的人，却很可能感觉无比幸福，一个例子是在瓦尔登湖上的棱罗，另外一个例子是幻想（不如说是希望）生活在桃花源里的陶渊明。
这时，在“老鹰洞”水面的上空果然有一只飞翔的鹰。开艇人很#兴地指给大家看，证明他没有说假话，因为来时把那些洞穴指为老鹰洞，确实没任何一点底气。这是一只年幼的鹰吗？它飞得如此谦逊平和，仿佛一只鸽子。我喜欢它这样的飞翔，没有肃杀之心便没有肃杀之气，不见其凌厉之爪与闪电之眼神，而是绅士一样的飞翔，在天空与水面之问r静和平地飞翔。那么，一只鹰的真性情，是掳杀还是和平？生态是一回事，我们内心的希望是另外一回事吧，因为我希望这儿的鹰是一只真性情的鹰。现在，我明白了那个故事为什么突然涌出来。面对凌厉的爪牙和凶猛的杀掳者，人性的深处自然会涌出柔软温情的爱。
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我们”代表了什么？人群，群体，人类，或者别的吗？一群迁来迁去的大猩猩，为了躲避夜晚可能来袭的大猫，早晨从峭壁下来，而黄昏前登上峭壁；一群蚂蚁从低洼处的洞穴迁往高处，不日之后，旧穴果然被淹没；一群大雁从南往北或者从北往南从来不会错乱季节和路线；一群公鹿在春天将进行一场生死角逐，选出一只鹿王，季节过后，那些生死相争的公鹿依然会是种群中的兄弟；而一些人用刀剑或者枪炮杀死另外一些人，那个被称之为战场的山冈，在许多星光月光阳光之后，在狂风之后雨水冲刷之后，渐渐平坦，平坦之后，月光照临星光照临阳光照临，春草铺展着称为春色的感情，会让有思绪的人泪流满面……
一些鸟在春天筑巢，繁殖后代，延续种群，而另外一些不筑巢的鸟也能占领别人的巢穴，多管闲事的人类，称之为“鸠占鹊巢”；一些人见识到鸟巢的精密功用，建造出一个巨大的体育场谓之“鸟巢”；一群人在城市建筑褛房，并且炒作它们，制造一种称为经济的东西，派生一种叫做“楼市”“房价”这样在人类的思维中被称为“概念”的东西。然后是，在城市在某地，在某一个家庭，有一对兄妹，为了一处产权不明的房产打着官司，对簿公堂的时候，他们全然忘记了年幼岁月里那些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事件……
一个叫霍金的人，坐在轮椅之上，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却可以用一种特殊的装置来表达他脑子里那种称之为“思想”的玩意儿，然后用叫做“词语”的玩意儿加以释放，他描绘出一种叫做“宇宙”的劳什子，这是我们全然不知道的，他在一木叫做《时间简史》的书里用各种各样的曲线或者简单可见事物的图像来描述它。我们无法想象这个叫做报金的人，他的脑子是何等的黑暗幽深（我用黑暗一词不含贬义，人类行为与思维充满了“黑暗”，而我这里此词是表达向为人类描述出“黑洞”的这个人的尊敬）。黑暗是有层次之分的，夜晚是一种黑暗，死亡是另外一种黑暗，而人类心灵之中则制造着无法尽数和无法表达的黑暗……只有霍金的黑暗是最伟大的黑暗，它接近真理接近真相，接近天启神示。在宇宙之中，在星系之中，有了一个叫做“地球”的小豆豆，当然，霍金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小豆豆，在上帝那里到底会被称作什么，因为上帝内心的逻辑概念与人类不可能相同。在霍金和人类的概念之中，有了这个地球。就算人们还不知道地球的时候，人们知道自己生活在天地之间，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叫做“家乡”，在自家的桂花树下会埋着自己出生时的“胞衣”（医学名之为“胎盘”），胞衣会装在一只小罐中，叫做“胞衣罐”。我后来还听说过一个故事，我朋友的父亲去世前，嘱咐孩子们把他的骨灰埋在老家的桂花树下。家乡是每一个游子内心始终牵挂着的地方，是没有尽头的风筝之线，由内心作为牵引。人不能背井离乡，所以，土尔扈特人以血脉血缘血拼的方式，完成了回到故土的迁徙。但家乡曾经清澈的河水溪水也会变成泛着黑色沉渣的臭水河，那些被称之为“工厂”的小鬼鬼，排出了黑色的水，黑水侵吞了游泳的鱼虾，剥夺了这些同为生命的生命权。而建工厂的，基本都是“家乡人”，起码是“家乡人”协助同意建的工厂。这些人中可能就有当年为东归而献出鲜血生命的土尔扈特人的后代。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把那些内心长满石头的人称为“冷血动物”是多么的错误，海洋蜥蜴作为“冷血动物”，却对自己后代和同类温情脉脉，它们长着粗糙丑陋的皮肤和丑陋的外形，但是，除了在礁石上晒太阳外，就是钻到海里啃食红色青色的海藻，它们不会掠夺地球和残害同类，它们的血是冷的，是真正的冷血动物，但它们却是善良地安守着生命的本分。
某些人突然有一天被查出得了“癌症”，他们除了愤怒和怀疑之外，就会埋怨命运不公平上帝不公平；一些人拿着高薪做着轻巧事，一些人累死累活难以养家糊口，一些人给他们的宠物狗请最好的医生，买最好的“衣服”。而一个故事说，一个穷人的孩子半年没吃肉，一个同情他的人给了他一块熟肉，回家的时候，相依为命的爷爷咬死了认定肉是偷的，孩子愤而自杀，爷爷知道真相后也自杀了。想来有个叫杜甫的唐代老人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何其有远见。一些人愤愤不平于职务岗位，觉得“不公平”……我有一个故事对应于此：某个冬天的某个上午晴好，我发现楼顶小水洼里一只垂死的小虫.我用一根木棍把它挑出来晒着，它渐渐恢复了生机活力，后来我被一阵急促的呼唤召走，我回来寻它不着，最后在鞋底下找到了它……我想到对它来说，也是命运，有命运就有不公平不公正，据说宇宙是不对称的。所以，我们生活的世界如何能够对称呢，如何能有绝对的公平绝对的公正呢？
那些在音乐学院里学习指挥很久的人默默无闻，而一个周舟，却在某一天名声拔地而起成为指挥家，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命运”。
一辈子在仇恨与斗争中度过的两个人被埋在不词的山冈，但有一天因为拆建修路，迁坟的时候，他们成了邻居；一对夫妻一辈子水火不相容，死后一个埋葬在北坡一个埋葬在南坡，再也不必相会啦……这也是命运，命运告诉人们，仇恨是多么愚蠢的东西。
秋天的那个晚上，月亮绽开了它最初的容颜，风无声息，世界无声息，月亮因此亦真亦幻，注视月亮也会让人亦真亦幻，“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定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写下来的。而我在月光之下，也觉出了世界的亦真亦幻、人生的亦真亦幻和我自己这个生命本体的亦真亦幻，但此时，楼房作为坚硬之物出现在月光之下。童年时我们的月光下是闪着光亮的带沙子的道路、田野、微风之中的竹叶之声……可我再也无法回到童年。而且，白天到来的时候，月光不在，我们将回到楼房回到坚硬的生活之中。但是，我知道我不必惧怕，因为我知道命运和我们心灵之中的那些混沌，其实和宇宙是一体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