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晚上老梅情绪低沉，他拒绝了艺术家的邀请。而艺术家并没有邀请其他人的意思。艺术家温和地说，那么我告辞了。老梅说，好的，好的。一帮人都走了。房子里就剩下老梅和寒子介。他们两个面对面坐在深夜的灯光里，没有怎么说话。老梅忽然提议说，喝一点酒吧。说完老梅从床底下取出一瓶白酒来。寒子介说，这酒一定是别人送的。
老梅点头说，警察送的，因为他最近要考试了。
寒子介把酒倒到桌子上的两只茶杯里。茶杯看起来很肮脏。白酒就像是有许多沉淀物。一只茶杯里的茶叶还没有清理干净。两个人碰了杯，喝了几口。老梅的脸孔开始红润明亮，就仿佛有一层汁液正从他的脸上渗出来。老梅长长呼出一口气，既像叹气，又像是不胜酣畅。
老梅说，我恋爱了。
寒子介说，你从前说过，北方是没有可以令你动心的女人的。
老梅说，我说过，可是人难免有时候会犯错误，或者说陷人自己所设置的悖论里去。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我在南方的时候遇见的。一你有兴趣听吗，如果没有，我就不讲了。
老梅看起来喝得有些高了。但是他的情绪似乎比先前要好一些。下面这个故事是老梅在南方曾经经历过的。当然，它或许是老梅的故事里较少的一部分。
大学里有一位女生，老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与之邂逅。她不是那种美丽的女生，然而她是具备味道的。她笑起来的神态仿佛古典小说里无拘无束的婴宁。见到她之后，老梅感觉自己被一种说不明白的气味所包围。无论他在什么地方，他都摆脱不掉这种气味。他有时候都痛恨这种气味，然而他无法让自己变得干净。在洗浴的时候，行走的路上，寂寞的夜晚，写作的时刻，那女孩的脸庞是何其清晰啊，简直像一只纷乱而美丽的蝴蝶，让老梅无处可逃。老梅来自农村，其时还保留着村庄一样的朴素。无人的时刻，他对着宿舍里那一面破败的镜子，反复查看他的一张嘴脸。老梅对着自己说，我配得上这种气味吗，我配得上吗？但是又有什么理由说，老梅可以心甘情愿忍受这种气味的折磨呢。他是一个诗人，有几首诗已经被校园里的许多女生反复传唱，已经像一只美丽的鸟，落在那些女生的床头，依靠在他们的梦幻中。她们的神情和歌唱或许是不具备什么气味的，但是她们成为老梅骄傲和美丽起来的理由。假如她或者任何一个女生能够细心看一看我们的老梅，就会发现老梅其实是多么俊美！一个想法就是此刻出现在暗夜里的。老梅决定要接近她。在此之前，他饱受折磨，无法摆脱，然而他却无法走得更近。假如说老梅有偷窥的嗜好，那么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守候在女孩有可能经过的每一个路口，每一处僻静的角落，甚至食堂里她经常落座的椅子上。很快他就变得技巧熟练，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他不光摆脱了最初产生的羞耻，而且从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有一次，他跟随她进了一间澡堂，一张坚硬、霉烂、湿润的木板把他们隔开了。他在那些破旧的木板上寻找，居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隙。他在弥漫起来的雾气里向对面望去，果然就看见无数的大腿在蒸汽里显现。那种令他痛苦无比的气味变得更加浓密起来。他相信离他最近的、美轮美奂的一条大腿就是属于她的。他是那样的卑鄙下流，又感觉到快乐。之后，老梅差不多每天都去洗澡。那间破败的澡堂对他而言，充满了迷乱、猥亵的气息，他简直难舍难分。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那一道缺口被人小心地、不露痕迹地修复为止。老梅还发现，只要他站到教学楼的顶部，就正好可以望得见她的宿舍。在有些夜晚，宿舍里那道粉红的窗帘疏于拉上，于是他就可以看得见窗子里的风景了。老梅找到一副望远镜，在没有其他的功课和思想侵占的夜晚，他就会爬到楼房之上，从镜子里观看她的宿舍。他看见她或者她们玩耍笑闹的景象，看到宿舍里陷人的静寂，那静寂连老梅都感觉到无聊。在喧闹的周末，他看到宿舍里独居的女生与来访的男生亲吻，之后隐没到蚊帐中的景象；她似乎是寂寞的，然而有一个夜晚，老梅却看到，她竟然在一个高个男生的面前，脱光了她的衣服。她看起来是多么柔软而又不顾羞耻，不顾一切啊！望远镜里的影像缺乏明确的清晰，然而他肯定那就是她。因为那种熟悉的气味破窗而出，令他在深夜的楼台上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他伤心地哭了，眼泪打湿了他潮热的手心。有一个时刻，老梅发誓再也不用害怕那种气味侵蚀，然而当他默默地叹息，伤感一夜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远离她和她的气味。他不仅原谅了她的淫荡和不贞，反而变得更加热切。他的诗歌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好，比任何时候都要多，差不多就是他一生所写诗歌的总和。
有一天，当老梅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等待她从那条通道上经过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两个男生也守候在路口。然后他闻到了那股气味。他看见她仿佛一朵正在开发的花朵，从他的视野里轻盈而过。这时他听到那两个男生说，晚上她还从这里过，我们一定要拦住她，我们搞定她。发现了这样的阴谋，老梅大吃一惊。是的，有一种危险正在此地潜伏。无论如何，老梅要阻止他们。
这样的情节仿佛正好步人了古典爱情小说中英雄美人模式的后尘，还带了一点做作和霉烂的气息，但是一旦真的被老梅这样的男生碰上，那还是有了足够的新鲜、生动和慌乱。因为老梅既不具备英雄的俊美，也缺少英雄的力量：经典故事里的英雄除了仪表堂堂令美人频频回眸之外，即使在危险至极的关头，他也能稳操胜券，从没有失败的时候。
老梅只不过一介羸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无寸铁可用，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付出何等的勇气一难道他不可以为自己的念头而骄傲吗。那是一个温暖潮湿的下午，天空中在飘洒细滑的雨丝。整整一个下午，老梅都被那种熟悉的气味所困扰，他的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渴望和感伤。夜晚的场景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传奇里的主角就是他和她。他想象当他受伤之后，醒过来的一刻，阳光流过脸颊，她正伏在他身体的一侧。因为长久的期待，这期待终于变成了现实，她激动得哭泣起来。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身体。老梅说，这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啊，写一千首诗也表达不尽的。
实际上，那个夜晚的场景对老梅而言，非常的平淡，简直出乎意料。两个等候她的男生并没有什么暴力的企图，或者说还未来得及施展他们的预谋，她就已经开始迎合了。她非但没有拒绝的表示，甚至还迷恋这种被陌生男生阻挡并且挑逗的事件。她站在阴暗的小径上，笑声和气味是那样的酣畅浓烈，简直令老梅万念俱灰。她或许原本就是一个堕落天使，然而老梅却迷恋她那种堕落的气味。
他并不热爱堕落，也不热心于她的肉体。但是他难以拒绝她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一有机会的时候，老梅说，你可以读一读那时我写的诗歌，至少有一部分感觉在诗歌里。老梅又说，我讲这个故事的意思你知道吗？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奇怪，或者很无聊呢？
不会。寒子介说，这种情形我没有遭遇过，但是我读到过类似的场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提到一篇小说里的一段，我认为它可以佐证你的故事。这篇小说就是《百年孤独》。布恩地亚家族的雷梅苔丝成长成为少女之后，对于马贡多的居民和外乡人来说，是一种致命的折磨。她的天性中有一种简化一切的特征，她越是拒绝清规戒律，她的举止也就越发诱人动情。直到她停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她丝毫不知道自己迷人女性的万劫不复的命运，每天都在给人类带来灾难。谁也不会认为她剃得精光而且十分完美的脑壳不是一种挑逗。此外，她为了贪图凉快而不知羞耻地露出大腿，吃东西时用手抓，末了还津津有味地吮舔手指，谁能认为这一切不是一种罪恶的挑逗呢。有件事情家里人始终不知道，这就是外乡客们很快发现姑娘雷梅苔丝会散发出一种使人精神恍惚的气味，闪现出一种叫人难受的光亮，即使她离开后好几个小时，都能感觉出来。那些跑遍全球、经历风月场中波折的老手们也说，它们从来没有感受过像俏姑娘雷梅苔丝的自然气息所激起的如此强烈的欲望。在海棠花长廊里，在客厅内，在家里任何一个角落，他们都能确切地指出她曾经待过的地方和她离去有多久。这是一种清晰的、不容混淆的痕迹……
当然，寒子介说，雷梅苔丝不一定就是你遇见的女生，这样的类比也不一定很恰当。
大师就是大师。老梅说，大师捕察的是我们普遍的困境。他的小说比我们的诗歌好。我们的诗歌充其量不过表达了其中的一点，很小的一点。其实在许多时候，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对于肉欲的一种掩盖：你相信没有肉体的恋爱吗？我不相信。就如同我们相信诗歌可以全部地安慰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那不过是一种谎言罢了。假如我们不能够逾越肉体之墙，那么我们就很难到达她的内心——顺便问一句，你有过女人吗？
老梅已经颓然醉矣。寒子介坐在对面，也有些不胜酒力。老梅说，你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寒子介说，我从前有过女人。若要说起肉体，几乎是没有的。至多就是你所说的那种气味，而且也不见得像你那样看得清晰。你问这个问题实在过于抬举我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老梅说，我只是说，如果你有过，那么你还可以继续，因为你的诗歌已经写得很好；如果你没有，你就去寻找吧，你的诗歌就会比现在写得更好。
好的。寒子介说，我看你喝得有些醉了。
不可能。老梅摇头说，如果你认为我醉了，你就是个傻逼。当然，你怎么可能是傻逼呢，你不是。我也不是。顺便问一句，她的生活是不是很混乱？
寒子介说，你说的是谁。
你就不必装糊涂了，你认为这样做有意思吗？一她的生活是不是很混乱？老梅说。
我听到过一些传说。那些传说或许不那么可靠，因为是传说嘛。寒子介说，这就像我们听到很多人都在讲曾经看见过某一只色彩缤纷的鸟或者蝴蝶，而我们只是听说一样一这实际上意味着我们并没有看见什么鸟或者蝴蝶。有一天当我们看见之后，或许就会发现，我们看到的是另外的景象。当然也可能是传说中的那样。之后，我们才可以说，我们看到了。还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传说本身能够对我们的身体造成多大的影响，或者它能改变我们的多少部分呢。
老梅注意地听着，就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那样。他说，可是，有些问题我还是不明白。
老梅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酒杯，神情仿佛带了一点茫然。他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酒。那瓶酒看起来已经显得空荡了，老梅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干。他说，艺术家讲过的一个笑话你记得不记得？
寒子介说，你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古怪起来。
老梅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寒子介说，你觉得这个笑话没有意思，或者说一不是的。老梅说，问题在于我早就听过这个故事了。
谁讲的？寒子介说。
就她嘛。老梅说。
寒子介想一想说，那也未必就可以说她会如何。一个故事可以有不同的版本，版本的发源地未必相同。即便相同，那也不一定意味着会如何。就算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好像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一我感觉我也喝得有些高了。
曹布亭先生居然恋爱了。因为曹布亭先生鄙视肉欲的名声，这消息不免令人感到意外。又一次大家与老梅闲聊的时候，曹布亭先生带来一位女士进来。老梅便向大家介绍说，她就是曹布亭先生的意中人，在B城的一所中学教书。学的是生物学，在教学方面很有成就，而且正由于术有专攻的关系，所以在饮食保健方面颇具经验。曹先生的女朋友戴了一副质地很好的眼镜，面貌和头发做了一点恰当的修饰，唇膏也处理得十分雅致，看起来很有修养。曹先生是个严谨的人，但是对于老梅的热情介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欣慰之情。之后，他向他的女朋友介绍说，这些朋友都是青年诗人，诗写得很好的。曹布亭先生从来是吝于溢美之词的，听了此话，大家真的受宠若惊。
曹先生的女友非常文雅地朝大家点头致意，说，认识你们很荣幸。
曹布亭先生实际上也是个浪漫的人。此前他到B城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他的女友就是在开会期间认识的。但是她并没有参加学术会议，她只是在B城教书，所以他们是如何邂逅的，到这时为止，还是一个谜。总之，曹先生从B城回来之后，就恋爱了。曹先生一旦有了爱情，就设法与老梅改善原本不很亲密的关系。每逢他周末去B城的时候，他就告诉老梅说他将于晚上几点几分回来，或者是次日几点几分回来。而且自从恋爱之后，曹先生的粉刺也较原先少了许多，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如果曹布亭先生带了女友到宿舍里来，也就意味着他将留女友在宿舍过夜，老梅就得到别的地方凑合一晚。老梅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宿舍就是两个人的。再说，老梅并不是没处可去，他完全可以去评论家其他的诗人或者警察那里挤一挤。有几次老梅约寒子介去看黄色录像，票价比较贵，都是由老梅请客，他看起来也不显得心疼。老梅对于黄片已经很有经验了。他告诉寒子介说，日本的怎么样，法国的怎么样，美国的又怎么样等等。有一次寒子介还顺便邀请了老旦。老旦兴奋极了。通过黄片来满足对肉体的欲望，来了解女人的身体，增长自己的经验，对他而言，现在更重要了。
曹布亭先生认为：恋爱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结婚。如果一个人光恋爱而不考虑结婚，那么这个人就一定存在着心理障碍。一个人可以有不成功的恋爱，但是它不能够成为不考虑结婚的理由。曹先生的女友也是这样认为的。曹先生是她的初恋，她既然已经奉献了贞操（不奉献是不可能的），那就赶紧结婚吧。
所以老梅的这种有些混乱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曹先生有一天宣布说，他们要结婚了。老梅立刻向他表示祝贺。但是老梅听说，学校里的住房非常紧张，像他们这样的研究生如果申请结婚，一两年之内都没有房子；有些结了婚的男女一直在单身楼上打游击，弄得像偷情的野鸳鸯一样；有亲眼见到的一两对，已经熬了两三年了。老梅不免有些担心，如果曹先生结了婚而又找不到房子，那就还要占用他们的宿舍。如此一来，他们的宿舍将更加不堪重负。很多属于他们的生活用品，比方像卫生巾、安全套、化妆盒、鸳鸯枕头之类，原先还不好意思摆到大家的眼皮底下，但是结婚之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占据一个公共领地了。这种情况，反而不如曹先生不结婚。老梅若想过得更自由一些，就得想别的办法。比如说他可以从别的地方找到一间房子，把这个宿舍做了人情，拱手相送给曹先生。一可是，凭老梅的本领，上哪里去弄一间房子？
